晨光斜斜地切进省城美术馆的展厅,暖光射灯在《百鸟朝凤》的绣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凤凰尾羽的丝线随气流微微颤动,竟似有流光在其间游走。小满跪坐在展位中央的软垫上,指尖捏着银针悬在绣绷上方,闭着眼调整呼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影——她在彩排展会上的盲绣表演,绣布上刚起针的雏鸟绒毛,细得像春日新抽的桑芽。
“气息再沉些,针脚就更稳了。”姜芸蹲在她身边,声音放得极轻。指尖划过小满掌心的薄茧,那处茧子比上次更厚了些,是连日来为了展会加练磨出来的。小满闻言,肩背微微放松,银针“嗒”地刺入绣布,走线时手腕轻转,一根银灰丝线便恰到好处地嵌进了雏鸟的羽隙里。
展位入口传来轻响,姜怀安提着个旧布包走进来,头发上沾着晨露,显然是赶了早路。他径直走到姜芸面前,从布包里拿出个蓝布封皮的本子,纸页边缘虽已泛黄,却比上次的残页整齐得多:“我连夜翻了家里的旧箱笼,找到了祖母日记的另一部分,你看看这个。”
姜芸接过日记本,指尖刚触到封面,就觉出异样——封皮内侧绣着个极小的“芸”字,针脚和布包内侧的“锦绣”二字如出一辙。她翻开日记,其中一页用红笔圈着一段话:“灵泉之启,需集三要素:一为匠心,绣者以心血养技;二为团结,众手共护锦绣根;三为传承,薪火不绝续新枝。三者齐聚,祖祠玉镜方显源流。”
“匠心、团结、传承……”姜芸喃喃重复,目光落在展位背景板上的照片——那是灾后绣娘们围坐补绣品的场景,老匠人执针示范,年轻绣娘扶着贫困村绣娘的手教走线,每个人的眼里都亮着光。她忽然抬头看向小满,小姑娘正专注地绣着,银针在她指间翻飞,那是用无数个日夜的练习磨出的匠心;再看张强正帮隔壁木雕展位的李师傅搬工具,王桂香在给来往的工作人员递自家做的桑椹干,这便是最鲜活的团结。
“那‘传承’呢?”王桂香端着茶水过来,听见几人的对话,忍不住插话。姜怀安指着日记里的插图,那是一幅简易的苏州地图,标着“绣娘祖祠”的位置,旁边画着一面玉镜:“祖母说,祖祠里有面‘鉴绣镜’,三要素齐聚时,镜中会显现灵泉的位置。而‘传承’,或许就藏在你们这代人身上。”
话音刚落,展厅入口传来一阵刻意放大的脚步声。三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走了过来,为首的人约莫五十岁,梳着油亮的背头,手里拿着本苏绣画册,径直走到《百鸟朝凤》前,用带着口音的中文说:“这盲绣技法,倒是和我们山崎株式会社收藏的古绣有些相似。”
姜芸心头一紧,认出这人领口别着的徽章,和昨天拍照那人的一模一样。她上前一步,挡在绣品前:“先生说笑了,苏绣技法传承千年,是我们中国人的宝贝,和贵社的收藏想必只是巧合。”
男人转过身,上下打量着姜芸,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过来:“我是山崎株式会社的社长山崎雄一。”他的目光扫过展位上的照片,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听说贵合作社刚遭了火灾?重建不易,不如和我们合作,有资本支持,苏绣才能‘走出去’。”
“不必了。”姜芸没有接名片,声音冷了几分,“苏绣的根在中国,怎么走出去,我们自己有数。”张强从隔壁展位赶过来,站在姜芸身后,常年巡逻练出的气场让山崎雄一的随行人员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山崎雄一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将名片放在展柜上:“姜社长年轻气盛,可惜不懂时局。”他指了指《春山可望》系列绣品,“这些作品很有潜力,可惜没有专利保护,很容易被仿制。七天后,我们的商标公示,到时候……”他没说完,带着人转身离开,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展厅里格外刺耳。
姜怀安捡起展柜上的名片,眉头紧锁:“这家公司在日本非遗界很有势力,惯用收购、注册专利的手段掠夺他国技艺。”他翻开日记,指着其中一页,“我祖母当年就曾拒绝过他们的曾祖父山崎一郎的合作邀请,说‘锦绣不传外贼’。”
姜芸看着山崎雄一的背影,伸手摸向口袋里的“苏绣传承印”,玉印的温热透过布料传来,让她纷乱的心绪安定了些。“他们想要的是苏绣的根,可根在我们心里,在这些绣品里,在每一针线里。”她拿起玉印,在《春山可望》的边角轻轻一盖,一串银色编码渐渐浮现,“这编码就是最好的证明,是百年前就刻下的‘身份证’。”
上午十点,展会彩排正式开始。主持人的声音透过音响传来,展厅里渐渐热闹起来,各地非遗项目的传承人陆续到位,东阳木雕的李师傅特意将雕好的牡丹摆件放在苏绣展位旁,笑着说:“咱们非遗是一家,相互帮衬着才显眼。”
小满的盲绣表演安排在开幕式后的第一个环节。当聚光灯打在她身上时,展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小姑娘闭着眼,指尖捏着银针,从绣线筐里挑线时没有丝毫迟疑,银针刺入绣布的声音轻得像呼吸,却精准地落在每一个该落的位置。不过十分钟,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就渐渐在绣布上成形,粉白的花瓣层层叠叠,连花萼上的细绒毛都清晰可见。
“天哪,闭着眼睛绣得比睁着眼还好!”人群里有人发出惊叹,手机拍照的声音此起彼伏。姜芸注意到,人群中有几个穿校服的聋哑孩子,正激动地用手语交流,他们身边的老师红着眼眶,紧紧握着手机,镜头一直对着小满。
表演结束后,那位老师快步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个笔记本,上面写着:“我是省城聋哑学校的张老师,小满的表演太震撼了,孩子们都很喜欢,能不能请你们合作社来学校开课?”她的字迹有些潦草,看得出来很激动,旁边还画着几个小小的荷花图案,是孩子们画的。
小满看着笔记本,眼睛亮了起来,拉着姜芸的衣袖,用力点头,用手语比划:“我去教!我教他们绣荷花!”姜芸摸了摸她的头,对张老师说:“张老师放心,等展会结束,我们就去学校谈具体的合作细节。”她忽然想起姜怀安日记里的“传承”二字,或许,让苏绣走进特殊群体,让更多人爱上苏绣,就是传承最好的样子。
下午两点,“灾后重建非遗保护”主题论坛正式开始。姜芸坐在发言席上,身边是李师傅和福州漆艺的传承人。看着台下坐满的观众,有政府官员,有非遗专家,还有各国的文化学者,她忽然想起出发前苏家坳的清晨,想起翠莲奶奶递来的桑椹干,想起重建仓库时众人的汗水。
“大家好,我是苏家坳苏绣合作社的姜芸。”她拿起话筒,声音平静却坚定,“今天我不想讲太多大道理,只想给大家讲几个故事。”她指着身后的屏幕,上面出现了老仓库失火的照片,焦黑的木架上还挂着半幅未完成的绣品,“三个月前,我们的仓库被大火烧毁,那是我们合作社所有绣娘的心血。”
台下传来轻轻的叹息声。姜芸继续说:“可第二天,周边贫困村的绣娘就背着自家种的桑蚕丝来了,她们说‘绣娘不能没有绣品’;县扶贫办的同志带着拨款赶来了,说‘要帮我们重建一个更安全的仓库’;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玛利亚小姐,协调来了国际最先进的防火设备,说‘非遗是全人类的财富’。”
屏幕上的照片渐渐变化,从重建仓库的忙碌身影,到绣娘们一起补绣品的场景,再到新仓库落成时的笑脸。“我们一边重建,一边赶制参展的绣品。老匠人教年轻绣娘传统针法,年轻绣娘教贫困村的绣娘新技法,没人抱怨,没人退缩。因为我们都知道,苏绣不是某一个人的,是我们大家的。”
姜芸拿起一幅缩小版的《春山可望》,走到台前,将绣品展示给大家看:“这是我们灾后共同创作的绣品,上面除了绣着重建的希望,还有一个秘密。”她拿出“苏绣传承印”,在绣品边角一盖,当银色编码浮现时,台下发出了整齐的惊叹声。
“这是百年前我们苏家坳一位姜姓绣娘留下的传承印,盖在绣品上会显现溯源编码。”姜芸的目光扫过山崎雄一坐的位置,他脸色铁青,正低头和身边的人说着什么,“苏绣传承了千年,从没有什么专利,却有这样的‘身份证’,刻着每一代绣娘的心血,刻着我们中国人的匠心。”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李师傅用力拍着手,眼角都红了。姜怀安坐在第一排,看着姜芸的背影,悄悄抹了抹眼泪——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祖母,当年也是这样,站在上海的展会上,骄傲地展示着苏绣的技艺。
论坛结束后,不少人围过来和姜芸交流。有非遗保护专家问起传承印的细节,有企业家表示愿意投资合作社,还有外国学者拿出笔记本,认真地记录着苏绣的传承故事。张老师带着几个聋哑孩子走过来,孩子们手里拿着自己画的荷花,递到姜芸面前,用手语比划:“我们也想绣荷花。”
姜芸蹲下身,轻轻摸了摸一个小女孩的头,用刚学的简单手语比划:“好,我们一起绣。”小女孩眼睛一亮,扑进张老师怀里,激动地比划着,张老师红着眼眶对姜芸说:“谢谢您,这些孩子很少有机会接触这样的传统文化,您给了他们新的希望。”
正在这时,姜芸的手机响了,是玛利亚打来的。“姜,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玛利亚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我把你们的故事和那个传承印的事告诉了国际非遗保护组织,他们很重视,已经联系了日本的文化部门,会介入山崎株式会社的商标注册事件!”
姜芸的心猛地一松,眼眶有些发热。她看着身边的小满,看着远处和张强交流的李师傅,看着手里孩子们画的荷花,忽然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玛利亚,谢谢你。”她顿了顿,“还有一个好消息,我们可能要和聋哑学校合作,让苏绣走进更多特殊孩子的生活。”
挂了电话,姜怀安走了过来,手里拿着那个日记本:“我再翻了翻,发现祖母还画了祖祠的内部图,鉴绣镜就在正殿的供桌后面。”他指着图上的一个标记,“这里写着‘传承印照镜,源流自显现’,或许等你找到‘传承’的真正含义,就能激活灵泉了。”
姜芸接过日记本,看着图上的标记,忽然想起小满刚才的表演——当小满闭着眼睛绣出荷花时,台下孩子们眼里的光,张老师眼里的泪,不就是“传承”最好的诠释吗?她将日记本收好,抬头看向展厅中央的《百鸟朝凤》,阳光透过玻璃幕墙照在绣品上,凤凰的尾羽仿佛真的要挣脱绣布,飞向天空。
傍晚时分,展厅里的人渐渐散去。山崎雄一忽然又折了回来,手里拿着那本苏绣画册,走到姜芸面前:“姜社长,我劝你再考虑考虑合作的事。”他的语气带着威胁,“国际组织的介入也没用,我们有足够的资金和人脉,你们耗不起。”
姜芸看着他,忽然笑了:“山崎先生,你知道苏绣为什么能传承千年吗?”她指着《百鸟朝凤》,“不是因为它有多精美,而是因为每一代绣娘都在用心血守护它,用团结支撑它,用传承延续它。这些,是你们的资金和人脉买不走的。”
山崎雄一脸色一变,想说什么,却被姜怀安拦住了:“山崎先生,当年你曾祖父没能做到的事,你也一样做不到。苏绣的根在中国,谁也抢不走。”他从口袋里拿出那枚“锦绣堂”的铜制徽章,“这是百年前我们就立下的誓言,现在,我们依然能做到。”
山崎雄一看着徽章上的纹样,又看了看姜芸坚定的眼神,最终冷哼一声,转身离开了展厅。张强看着他的背影,不屑地撇了撇嘴:“放心,我今晚守在这里,保证咱们的绣品万无一失。”
夜色渐深,展厅里只剩下暖光射灯亮着,照在一排排绣品上。姜芸坐在小满身边,看着她一针一线地绣着荷花,指尖的银针在灯光下泛着光。“姜姐姐,”小满忽然开口,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说话,声音有些沙哑,却很清晰,“我们……去苏州吗?”
姜芸愣住了,随即笑了起来,轻轻点头:“去,等展会结束,我们就去苏州祖祠,去找灵泉的秘密。”她拿起那枚“苏绣传承印”,月光透过窗户落在印身上,青白色的玉印泛着淡淡的光晕,仿佛在回应着她的话。
展厅外,霓虹灯亮了起来,将城市的夜空照得璀璨。姜芸知道,山崎株式会社的威胁还没解除,灵泉的秘密还没揭开,但她不再害怕。因为她不是一个人,她的身后有苏家坳的绣娘,有姜怀安这样的传承人,有小满这样的新生力量,还有全世界热爱非遗的人。
苏绣的传承,从来都是一场接力赛,从民国的姜姓绣娘,到今天的她,再到小满和那些聋哑孩子,每一代人都在用力奔跑。而这场奔跑,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