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国际会展中心的巨大穹顶,像一只沉默的巨兽,将所有的声音都吸纳进去,只剩下脚步空旷的回响。姜芸站在属于她们的展位前,看着张强和小满小心翼翼地将《百鸟朝凤》盲绣版从锦盒中取出,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缓缓松开。
这幅作品,是她和合作社所有姐妹心血的结晶,更是小满用指尖“看”到的世界。丝线在展柜的射灯下,流转着温润而复杂的光泽,每一根都仿佛在呼吸。百鸟的姿态各异,或引吭高歌,或低首顾盼,那凤凰的眼睛,用的是极细的金线,在光下竟似有神采流转,睥睨众生。
“芸姐,你看,这光打上去,跟咱们在仓库里看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小满仰着脸,虽然看不见,但她能感受到周围气场的变化,能“听”到光线落在丝线上那细微的、温暖的声响。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的兴奋。
姜芸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隔着展柜的玻璃,轻轻描摹着凤凰的轮廓。她想起火灾过后,大家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一边吸着呛人的烟味,一边赶制这批展品的情景。王桂香大姐端来的热汤,张强深夜巡逻时手电筒的光柱,年轻绣娘教贫困村姐妹新针法时的耐心讲解,老匠人戴着老花镜指点传统纹样时的严肃……一幕幕,都织进了这方寸之间。
“苏绣不是我一个人的,是大家的。”她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对这幅作品说。
旁边的荷花绣屏,则带着劫后余生的沉静。那场大火烧毁了仓库,却没能烧毁绣屏的核心部分,经过姐妹们日夜不休的修复,残缺的荷叶被新丝补全,焦黑的边缘被巧妙地设计成水墨的晕染,竟生出一种破碎而坚韧的美感。而那些新绣的“灾后重建”系列作品,更是将合作社的团结与互助绣得淋漓尽致:一双双传递桑蚕丝的手,一张张在灯下专注的脸,都成了最动人的图案。
布展工作一直持续到下午。当所有绣品都安放妥当,灯光调试到最佳角度时,姜芸才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她让张强和小满先去吃饭,自己则想再独自待一会儿。
空旷的展厅里,她缓缓走过每一个展位。其他地区的非遗项目也各具特色,有壮丽的唐卡,有精致的木雕,有绚烂的蜡染。每一种技艺,都是一个民族的记忆和呼吸。她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她带来的不仅仅是苏绣,更是无数绣娘的命运和希望。
回到酒店房间,姜芸从行李箱的最底层,取出了那个从火场中抢救出来的民国时期的木盒子。盒子边缘已被熏得漆黑,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烟火气,但那黄铜的锁扣却奇迹般地完好无损。自发现它以来,她一直没敢打开,总觉得里面封存着某种沉重的历史,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
而现在,站在这场重要展览的前夜,她觉得时机到了。
她用指甲轻轻拨开锁扣,“咔哒”一声轻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盒盖开启,没有预想中的霉味,反而是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陈年丝线与檀木的香气。
盒子里铺着一层暗红色的绸缎,绸缎上,静静地躺着一枚印章。
这枚印章约有掌心大小,材质非金非玉,呈一种温润的乳白色,触手生温。印章的顶部雕刻着一株盛开的兰花,刀法古朴,线条流畅。印面则是篆刻的四个字——“苏绣传承”。
姜芸的心猛地一跳。她下意识地翻出酒店房间的便签纸和印泥,将印章蘸满了红色的印泥,郑重地盖了下去。
当印章拿起时,纸上留下的并非简单的四个红字。那红色的印记中,竟浮现出无数更细微、更复杂的金色纹路,它们纵横交错,彼此勾连,构成了一幅类似二维码,却又充满了古典韵味的奇异图案。这图案的中心,正是那朵兰花的缩影。
“非遗溯源编码……”姜芸喃喃自语。她想起之前扶贫办的工作人员提过,国家正在建立一套非遗作品的数字化溯源系统,以防伪劣和侵权。难道这枚印章,就是民国时期的绣娘留下的某种“加密”方式?它和空间里的金针,和那个工具箱,到底有什么联系?
她将印章紧紧握在掌心,那温润的触感仿佛能传递过来一股力量。这不仅仅是一枚印章,更像是一份沉甸甸的嘱托,跨越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交到了她的手上。
傍晚,姜芸再次回到展厅做最后的检查。张强正一脸警惕地站在展位不远处,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来往的工作人员。
“怎么了?”姜芸问。
“芸姐,刚才有个男的,西装革履的,不像普通的观众或布展人员。他在咱们展位前待了很久,但眼睛不看绣品,一直盯着咱们的展位标签和‘姜芸苏绣合作社’的牌子看,还用手机拍了好几张。”张强压低声音说,“我感觉不对劲。”
姜芸心中一凛。在商业竞争中,这种事并不少见,但对方的眼神让她感到一种冰冷的、不带任何欣赏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商品的价值,而非一件艺术品。
“拍到了什么?”
“主要是咱们的名字和《百鸟朝凤》的介绍。我走过去想问问他,他很快就走了。”张强眉头紧锁,“我怕是冲着咱们的核心技术来的。”
“知道了,你多留个心眼。”姜芸点点头,心里却埋下了一根刺。这场盛会,除了荣誉,或许还暗藏着不为人知的风浪。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而苍老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请问,是姜芸女士吗?”
姜芸回头,看到一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老妇人。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旗袍,戴着一串珍珠项链,眼神清澈而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
“我是。请问您是?”
老妇人没有直接回答,她的目光越过姜芸,落在了展柜里的《百鸟朝凤》上。她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柔和,甚至带着一丝泪光。
“这幅百鸟朝凤……针法沉静,气韵生动,尤其是这凤凰尾羽的‘三套针’处理,和我祖母当年绣的那幅《凤穿牡丹》,有异曲同工之妙。”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无限的怀念。
姜芸的心猛地一颤。“三套针”是苏绣中一种极为考验功力的针法,需要三层丝线层层叠加,才能营造出丰富的色彩过渡和立体感。这正是她改良后,教给小满和合作社姐妹们的技法之一。
“您祖母……”
“她叫沈静姝。”老妇人缓缓说出一个名字,“民国时期,在苏州一带小有名气的一位绣娘。”
沈静姝!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姜芸脑海中的迷雾。那个民国工具箱,那枚金针,难道……
“我是在省报的预告上看到你们的报道。”老妇人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姜芸,眼神里充满了欣赏和感慨,“一场大火,没有烧掉你们的意志,反而让更多人团结起来。这种‘集体守护’的精神,和我祖母在日记里写下的,一模一样。”
“日记?”姜芸的呼吸都停滞了。
“是的。”老妇人微笑着,从随身的丝绒包里,取出一本用蓝色布面包裹的笔记本,本子的边缘已经磨损,泛着黄。“我祖母的日记。我看到了你们的故事,觉得这本日记,不应该再被我私人收藏。它应该属于懂得它价值的人,属于苏绣的未来。”
她没有将日记递过来,只是轻轻抚摸着封面。
“明天展览结束后,如果您方便,我想请您喝杯茶。我把日记,和它背后的故事,一并交给您。”
姜芸怔怔地看着她,看着那本承载着百年时光的日记,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口。她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眶瞬间湿润了。
送走了老妇人,展厅里的人渐渐散去。姜芸独自站在《百鸟朝凤》前,久久没有动弹。她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那枚“苏绣传承印”,又想起老妇人手中那本泛黄的日记。
她忽然明白了。
从得到空间,到发现金针,从遭遇火灾,到众志成城,再到今天,传承印与日记的后人同时出现。这一切都不是偶然。有一种看不见的线,将过去与现在,将个人与集体,将技艺与精神,紧紧地串联在了一起。
她回到酒店,摊开空白的稿纸,准备明天论坛的发言稿。之前准备的那些关于“创新”、“市场”、“扶贫”的辞藻,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拿起笔,写下的第一句话是:
“我叫姜芸,我是一个苏绣绣娘。今天,我想讲的,不是一个成功的故事,而是一个关于‘守护’的故事……”
窗外,省城的霓虹璀璨如星河。姜芸握着那枚温润的印章,眼神无比坚定。她知道,明天之后,她要面对的,将是一个更广阔的世界,一场更深刻的传承。她要守护的,早已不只是一门手艺,而是一个名字,一个承诺,一个民族的魂。
而她,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