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奇点”的三线战略稳步推进,舆论压力稍缓,国际合作网络愈发坚韧之际,一个来自遥远大陆、起初并未引起太多注意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悄然荡开了新的涟漪。
消息来自非洲联盟数字经济促进司的一名中级官员,卡洛斯·恩东贝。他是之前“未来之窗”项目的首批嘉宾之一,那位在参观ocA网络实际应用时感慨颇深的非洲联盟官员。访问结束后,他与“奇点”战略合作部保持着定期的邮件联系,偶尔分享一些非洲大陆在数字化转型中面临的挑战和思考。
这次的邮件却与往常不同。标题很简单:“一个可能的合作构想”,但附件却是一份长达三十页、格式严谨的《关于在萨赫勒地区试点建设区域性韧性能源-数字网络(REN)的概念性提议》。
提议的核心思路令人眼前一亮:利用ocA网络灵活、低功耗、自组织的特性,结合当地日益成熟但分布不均的小型太阳能、风能发电设施,构建一个不依赖传统主干电网和通信骨干网、能够抵御局部灾害和冲突影响的区域性韧性能源-数字网络。网络的首要目标不是提供高速互联网,而是确保在最基本的层面上——电力供应、基础通信(短信、语音)、关键公共服务信息(天气预警、疫情通报、市场价格)的广播——在广袤且基础设施薄弱的萨赫勒地区保持最低限度的、稳定的存在。
“这不是为了打造另一个硅谷,”恩东贝在邮件中写道,“而是为了在‘脆弱地带’编织一张‘生存网络’。这里常年面临干旱、粮食不安全、局地冲突和基础设施被破坏的威胁。传统的集中式基建模式成本高昂、维护困难且易成为攻击目标。我们需要的,是一种像野草一样,能够从石缝中生长、在践踏后复生的技术生态。”
提议详细分析了萨赫勒地区五个国家交界处一个试点区域的现状:分散的村落、游牧社区、有限且不可靠的电网覆盖、高昂的卫星通信成本。它估算了部署一个初期由数百个节点构成的REN网络所需的硬件成本(大部分可由“奇点”提供的标准化、可批量生产的ocA节点满足)、本地安装与维护团队的培训需求、以及如何与现有的社区组织、联合国机构、本地NGo合作进行运营。
邮件末尾,恩东贝坦诚地写道:“我知道这个提议听起来不像那些能在股市引起轰动的‘杀手级应用’。它甚至可能短期内无法盈利。但我认为,这恰恰是技术真正彰显其人文价值的地方——服务于最被忽视的人群,在最艰难的环境中创造韧性。如果‘奇点’如你们所言,致力于‘开放、普惠、负责任’的技术未来,那么,萨赫勒或许可以成为一个检验这些理念的‘终极试验场’。当然,这面临巨大的技术适配、地缘政治、资金和运营挑战。我仅以个人身份提出,供你们参考。”
这份提议首先被递送到了战略合作部负责非洲事务的专员张薇手中。她读完邮件和附件,敏锐地意识到这不仅仅是又一个合作请求。她立即将材料整理成简报,上报给了苏晚晴和林小一。
深夜,林小一的办公室依然亮着灯。他和苏晚晴、顾言,以及刚刚被紧急召来的首席技术官陆明,一起研读着这份来自遥远大陆的构想。
“萨赫勒地区……”顾言调出全球地图,眉头紧锁,“政治不稳定,安全风险高,经济回报率几乎可以预见是负数。从纯商业角度看,这可能是我们能想到的最糟糕的投资地之一。”
陆明则从技术角度分析:“ocA网络在理想实验室环境和已具备一定基础条件的城市边缘、乡村地区表现良好。但萨赫勒的环境极端得多:沙尘、高温、巨大的昼夜温差、电力供应极端不稳定甚至没有。节点硬件需要重新设计以适应恶劣环境。更重要的是,网络的自组织算法在节点密度极低、移动性高(游牧社区)、且可能频繁有节点因各种原因失效的场景下,能否保持基本功能,是个巨大挑战。这需要大量的现场测试和算法优化。”
苏晚晴没有说话,她仔细阅读着提议中关于“生存网络”和“韧性”的阐述,眼神越来越亮。她抬头看向林小一:“小一,你怎么看?”
林小一的目光停留在提议的最后一页,那里有一张黑白照片,是恩东贝随邮件附上的:一群萨赫勒地区的孩子,围着一台依靠小型太阳能板充电的破旧收音机,聚精会神地听着什么。背景是广袤而苍凉的土地。
“顾言说得对,从短期商业回报看,这几乎无利可图。陆明也指出了真实且巨大的技术挑战。”林小一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蕴含着力量,“但是,你们还记得我们创业的初心吗?不是为了成为另一个垄断巨头,而是为了让技术的光,照亮更多被遗忘的角落。”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南方深邃的夜空,仿佛目光能穿越千山万水,抵达那片干燥而充满生命韧性的土地。
“ocA网络,从设计之初,就不是为了在光纤环绕的都市丛林里锦上添花。它的灵魂,就在于连接那些‘难以连接’的地方。萨赫勒,正是这样的地方。如果我们能在最极端的环境中,证明这种连接模式的韧性和价值,那么,世界上还有哪里是我们连接不了的呢?”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这不仅仅是一个合作项目。这是一个宣言。向世界宣告,科技可以不是加剧不平等和脆弱的工具,而可以成为增强韧性、弥合鸿沟、在最艰难处播下希望种子的力量。这比任何广告、任何发布会,都更能定义‘奇点’是谁,以及我们相信什么。”
“可是,资金和风险……”顾言仍有顾虑。
“资金可以多方筹措,”苏晚晴接话道,她已经快速进入了状态,“我们可以联合发起一个公益基金,邀请关注全球发展、人道主义救援、气候适应的国际组织、基金会甚至个人投资者参与。‘奇点’可以以成本价提供核心硬件和技术支持,并投入研发资源进行环境适应性改造。盈利不是首要目标,证明模式可行、可复制、可持续,才是关键。”
陆明推了推眼镜,技术人的挑战欲被激发了:“从技术角度看,这确实是ocA网络能力的‘极限测试’。如果能成功,我们获得的极端环境数据、算法优化经验,将反哺我们所有的产品线,使其更加鲁棒。这可以看作一笔面向长远的技术研发投资,虽然风险很高。”
林小一点头:“我们需要一个精干、跨部门的项目组,代号……就叫‘地平线’吧。寓意在最遥远、最艰难的地平线上,点亮微光。张薇,你立刻与恩东贝先生深入沟通,了解更详细的背景、潜在当地合作伙伴、以及可能面临的政治和安全障碍。陆明,你牵头组建技术攻坚小组,开始针对萨赫勒环境进行硬件和算法的预研。苏晚晴,你负责设计合作与融资模式,寻找潜在的国际伙伴。顾言,你需要评估整个项目对公司整体运营和资源的长期影响,并制定风险管控预案。”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坚定:“这个项目,可能不会立刻带来鲜花和掌声,甚至可能遭遇更多质疑——‘作秀’、‘浪费资源’、‘不切实际’。但我们必须去做。因为真正的未来,不仅存在于实验室的尖端突破和繁华都市的应用场景里,也存在于那些被世界遗忘的边缘地带的顽强生存与微弱希望之中。如果我们只盯着前者而忽视后者,那我们宣称的‘普惠’和‘责任’,就只是空洞的口号。”
“点亮萨赫勒的地平线,”林小一最后说,“就是点亮我们自身理念的地平线。让那微光,成为我们航向未来最真实的坐标。”
“地平线”项目在绝密状态下启动了。最初的核心团队只有不到二十人,但都是各部门抽调的精兵强将。与恩东贝的沟通迅速深入,他展现出的对本地情况的深入了解、务实的态度以及纯粹的发展热情,赢得了项目组的信任。他并非空想家,已经初步联系了萨赫勒地区一个由多个部落长老、本地发展组织和一位颇具声望的退休将军组成的“跨社区韧性委员会”,作为潜在的本地落地与协调方。
技术预研的挑战巨大。陆明的团队在实验室里模拟萨赫勒的沙尘环境,测试节点的密封性和散热;与材料科学家合作,寻找更耐高温和紫外线的外壳材料;重新设计能源模块,使其能更高效地从波动极大的小型太阳能板获取能量,并配备更长寿命的储能单元。算法团队则开始构建极端稀疏、高动态拓扑下的网络维持与数据广播新模型。
与此同时,苏晚晴的团队开始悄悄接触几个长期关注萨赫勒地区人道主义和发展议题的国际基金会、联合国相关机构,以及一些具有全球影响力的科技慈善家。她提出的核心理念是:这不仅是慈善,更是关于“未来基础设施范式”的先锋实验——一种去中心化、高韧性、低维护成本的基础服务网络,在气候变迁和地缘冲突加剧的时代,可能成为许多脆弱地区的生命线。
起初,回应多是审慎的。但随着“奇点”近期在舆论战和合作伙伴关系上展现出的韧性和建设性姿态被更多人看到,加上苏晚晴团队精心准备的技术方案和本地合作框架,一些机构开始表现出兴趣。一家北欧的全球发展基金会同意提供一笔初始的可行性研究资金。一位以投资前瞻性科技解决全球性问题闻名的硅谷慈善家,在亲自与林小一进行了一次两小时的长谈后,承诺视项目进展提供后续支持。
“地平线”项目如同一颗深埋的种子,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吸收着养分,准备破土而出。
然而,就在项目内部稳步推进之时,“奇点”的公开战线——即将在日内瓦举行的“技术、伦理与全球未来”国际研讨会,迎来了最后的筹备冲刺,也迎来了最激烈的公开交锋。
GtEhA联合另外几家保守派智库,在研讨会召开前两周,发布了一份措辞严厉的联合声明,宣称“奇点”资助的研讨会是“试图用学术外衣包装其危险议程的公关行为”,并呼吁“真正独立的学者”抵制会议。部分受他们影响的媒体也开始炒作“学术洁癖”话题,质疑参会学者的独立性。
压力之下,研讨会独立学术委员会的三位主席联名发表公开信,重申学术委员会的完全独立性,会议议程和讨论内容不受任何资助方影响,并公布了所有接受“奇点”基金会(一个独立注册的公益基金)旅行资助的学者名单及金额(均为标准学术会议差旅补贴),以示透明。信中指出:“知识的进步源于开放、坦诚的辩论,而非预先的审查和排斥。我们相信与会者的学术操守和独立思考能力。”
更令人意外的是,那位同意参会的、曾激烈批评“奇点”的麻省理工学院卡特教授,也主动对媒体发声:“我参加研讨会,是为了进行严肃的学术对话,不是为任何人背书。如果有人试图阻止学者参与其不认同的观点的讨论,那才是对学术自由真正的伤害。” 他的表态,某种程度上化解了部分“学术站队”的指责。
日内瓦。会议中心坐落在莱芒湖畔,窗外是宁静的湖光山色,窗内却是思想激烈碰撞的战场。
研讨会第一天,卡特教授就在“数字生命的哲学边界”分论坛上,与“奇点”的首席生物计算科学家以及那位科幻作家,展开了一场火花四溅的辩论。卡特坚持他的“技术本质风险论”,认为模拟特定生命过程的研究在逻辑上必然滑向对生命整体的操控和重构。而“奇点”的科学家则用大量的实验约束案例和阶段性研究成果,论证可控的工具性研究与“创造怪物”之间存在不可逾越的伦理和实践鸿沟。辩论没有赢家,却让所有听众对问题的复杂性有了前所未有的深入认识。
在“全球科技治理的新框架”主论坛上,来自肯尼亚的后殖民科技研究学者,与来自欧洲的资深科技政策制定者,就“谁有权定义技术伦理标准”展开了激烈交锋。前者尖锐指出,现行的许多“全球”伦理框架,本质上是西方中心主义经验的产物,忽视了全球南方多样化的文化传统、发展需求和风险认知。讨论一度陷入僵局,但主持人巧妙引导,最终促成了关于建立更包容、多中心的伦理对话机制的初步倡议。
会议期间,林小一和苏晚晴没有在台上占据中心位置,而是作为众多参与者之一,认真倾听,偶尔发言也多是提问和澄清事实。他们的低调和专注,反而赢得了不少学者的尊重。
会议最后一天下午,一个关于“技术在脆弱环境中的作用”的边缘论坛,原本报名者寥寥,却因为一位意想不到的发言者而变得引人注目。发言者正是“地平线”项目的潜在本地合作伙伴之一,萨赫勒地区“跨社区韧性委员会”的代表,通过视频连线参与。他用法语(配同声传译)讲述了萨赫勒社区面临的生存挑战,以及他们对一种“像野草一样顽强”的技术网络的渴望。他没有提到“奇点”,只是描述了需求。
然而,当论坛主持人(一位来自联合国开发计划署的官员)询问是否有技术方案可能回应这种需求时,苏晚晴举手,简要介绍了ocA网络的基本原理和其在其他边缘地区的应用,并谨慎地表示:“我们正在探索将这类技术适配于极端环境的可能性,但这需要与本地社区深度合作,并克服巨大挑战。” 她没有透露“地平线”项目的具体信息,但她的发言,将一种之前研讨会上较少被讨论的技术应用维度——技术作为增强脆弱社区韧性的工具——带入了主流对话。
研讨会结束了。它没有达成任何万众瞩目的“日内瓦共识”,但它成功地让数百位全球顶尖头脑,在同一个空间里,就科技最前沿、最富争议的问题,进行了三天密集、深入、时常充满火药味但也时常迸发灵感的对话。媒体报道不再是一边倒的负面或简单归类,而是出现了大量深度分析文章,探讨会议中呈现出的观点光谱和未解难题。
“我们至少证明了,”在回国的飞机上,苏晚晴对林小一说,“真正的对话是可能的,即使是在高度对立和猜疑的背景下。我们撕开了一个口子。”
林小一望着舷窗外翻涌的云海,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口子还很小。但至少,有光透进来了。就像萨赫勒地平线上的微光,很弱,但存在着,并且可以指引方向。”
他知道,日内瓦的对话落幕了,但“地平线”项目所代表的、那束照向世界最脆弱角落的微光,正等待被真正点燃。那将是一场更为艰难、也更为真实的考验。而“奇点”这艘船,已经调整航向,准备朝着那束微光指引的地平线,再次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