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将金色的余晖洒在庄子外的试验田上。
皇帝带着文武百官,浩浩荡荡来到田边。眼前的景象让不少人皱起了眉头——四亩坡地,郁郁葱葱爬满了绿色的藤蔓,叶子肥厚,长势倒是旺盛,但……粮食呢?
“萧太傅,您说的那‘永乐薯’在何处啊?”一位御史左右张望,“莫非是这些藤叶?难不成要让百姓以此充饥?”
这话引得一阵低笑。钱益谦更是找到了突破口,捻着胡须,语气带着明显的讥讽:“萧太傅,老夫虽不精通农事,但也知五谷皆结穗于上。您这满地藤叶,莫非那‘永乐薯’是长在藤上的仙果?还是说……您打算让灾民们啃这些叶子?”
几个与大皇子交好的官员也趁机附和:
“钱尚书所言甚是!自古粮皆生于上,岂有深埋土中还能食用的道理?”
“怕不是种了些野菜,便来欺世盗名?”
“亩产千斤?我看是藤叶千斤吧!”
萧战听着这些质疑,也不恼,慢悠悠地走到地头,弯腰抓起一把藤蔓,轻轻一提——根系带起些泥土,但底下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看清楚了各位大人,”萧战把那藤蔓随手一扔,拍了拍手上的土,“这叫红薯藤,叶子确实能吃,炒菜、喂猪都行。但真正的粮食——”他用脚点了点地面,“在这儿呢!土里埋着!”
“土里?”兵部一位将军瞪大眼睛,“土豆?老夫在边关倒是见过胡人种土豆,但那玩意儿产量也没这么夸张……”
“不是土豆,是红薯。”萧战纠正道,“形似土豆,但味道更甜,产量更高,适应性更强。这玩意儿吧,它就喜欢把果实藏地下,跟咱们有些人似的,好东西都藏着掖着。”
这话意有所指,听得一些官员脸色微变。
皇帝抬手制止了众人的议论,沉声道:“是真是假,一看便知。萧卿,开始吧。”
“得嘞!”萧战应了一声,转头对李铁头喊道,“铁头!带人,现场丈量一亩地!绳子拉直,木桩钉牢!请陛下和诸位大人监督,咱们就从这一亩开始收!”
“是!”李铁头精神抖擞,带着几个庄户,拿着早就准备好的麻绳和木桩,下到田里。
绳子是浸过桐油的,坚韧笔直。木桩一头削尖。李铁头亲自拉绳,两个庄户跟着打桩。他们先按本朝一亩的规制(约合后世0.8亩),在田里圈出一个方正正的区域。
“陛下,各位大人请看,”李铁头一边忙活一边大声解释,“咱们大夏一亩地,长十六步,宽十五步,一步五尺。咱这绳子一拉,绝无虚假!”
他每拉一段,就报个数:“长十六步——钉桩!”“宽十五步——钉桩!”
动作麻利,态度严谨。几个工部和户部的官员忍不住凑到田埂边,仔细看那绳子和木桩的位置,甚至还拿出随身带的算筹和尺子比对。
“嗯,确是规制一亩无误。”一位工部老郎中点头确认。
“绳子无弹性,丈量准确。”另一位户部主事也道。
钱益谦还不放心,对身后一个户部的小吏使了个眼色。那小吏会意,也跳下田,从怀里掏出自己的皮尺,重新量了一遍。
“回禀尚书大人,确是标准一亩,分毫不差。”小吏回报。
钱益谦这才“嗯”了一声,脸色却更凝重了。他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四根木桩钉好,圈出了一亩见方的土地。碧绿的红薯藤在里面随风轻摇,仿佛一片绿色的海洋。
萧战站在田埂上,叉着腰,对着那亩地,像个即将指挥大战的将军:“好了!地圈出来了!现在,开始挖!”
李铁头早就挑选了二三十个最精壮、手脚最麻利的庄户,在田边待命。这些人个个挽着袖子裤腿,手里拿着特制的宽口铁锹——锹头宽而薄,适合挖取块茎而不易伤到。
“都听好了!”萧战对着这群庄户喊道,“跟平时训练的一样!先割藤!”
庄户们轰然应诺,拿着镰刀下到地里。“唰唰唰”的割藤声响起,绿油油的藤蔓被齐根割断,一堆堆抱到田埂边堆放整齐。
“藤叶也是好东西,”萧战对围观的官员们解释,“嫩叶可以当菜吃,老叶可以喂牲口,晒干了还能当柴火。一点儿不浪费。”
很快,一亩地的藤蔓被清理干净,露出下面略微隆起的土垄。
“现在,开挖!”萧战的声音提高了几分,“记住!离植株根部半尺远下锹!斜着插进去!感觉碰到硬物就停!用手扒拉!千万别用蛮力!铲破了的红薯,不好储存,容易烂!谁要是毛手毛脚挖破了,今晚的红薯没他的份!”
庄户们咧嘴笑了,齐声应道:“放心吧大人!”
他们两人一组,分别从垄的两侧开始。动作小心翼翼,铁锹斜插入土,轻轻撬动,然后丢开锹,蹲下身,用手在松动的土里仔细扒拉。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皇帝微微前倾身体,目光紧紧盯着最近的一组庄户。百官们更是伸长了脖子,眼睛瞪得老大,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泥土被轻轻拨开。忽然,一个庄户惊喜地低呼:“出来了!出来了!”
他双手小心地从土里捧出一个沾满新鲜泥土的、紫红色外皮、拳头大小的块状物!
“这就是永乐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忍不住出声。
那庄户捧着红薯,激动地跑到田埂边,在皇帝面前跪下,高高举起:“回皇上,这就是永乐薯!”
皇帝仔细看去。那红薯形状不太规则,一头略尖,表皮是深紫红色,带着些泥土,须根已经被清理掉。看上去……朴实无华,甚至有些土气。
“呈上来。”皇帝道。
大太监连忙接过,用干净的布巾小心擦去表面的浮土,双手捧给皇帝。
皇帝拿起那个红薯,在手里掂了掂。沉甸甸的,很有分量。他仔细看了看表皮,又凑近闻了闻——一股新鲜的泥土气息,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
“看着……倒像是能吃的。”皇帝沉吟道。
萧战凑过来:“陛下,何止能吃!蒸着吃软糯香甜,烤着吃外焦里嫩流蜜,煮着吃粉糯顶饱!要不,待会儿现场蒸几个,您尝尝?”
皇帝没接话,将红薯递给旁边的太监:“收好。”
这时,田里陆续传来更多惊喜的声音:
“这儿!这株下面有四个!”
“我这个大!得有两斤!”
“小心!这株下面有五个!”
“哎呀,这个被虫子啃了一口,可惜……”
庄户们按照萧战教的法子,小心翼翼地挖掘着。一株株红薯被完整地取出,抖落泥土,露出下面或成串、或分散的果实。虽然大小不一,形状各异,有的圆滚滚像拳头,有的细长像纺锤,但绝大多数都饱满结实。
随着挖掘的深入,田埂边专门铺好的空地上,红薯开始堆积。一开始只是零星几个,渐渐变成一小堆,再变成一座紫色的小山。
官员们的表情开始发生变化。
最初的怀疑和讥讽,渐渐被惊讶取代。当看到一株红薯下面竟然能结出五六个、甚至七八个大小不等的块茎时,不少懂农事的官员已经忍不住低呼出声。
“一株竟能结如此之多!”
“看那大小,一个怕有斤余!”
“这……这若真是一亩地的收成……”
钱益谦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死死盯着那些不断被挖出的红薯,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胡须,几乎要捻断几根。
吏部尚书林章远站在人群稍后方,看着田里热火朝天的景象,又看了看站在皇帝身边、虽然还是一副吊儿郎当样但眼神专注的萧战,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他想起了自己那个不成器却意外与萧战交好的儿子林清源。当初萧战在北疆横冲直撞,朝堂上弹劾声一片,他还曾私想过萧战性格莽撞,恐成不了大事。后来萧战几次立功,他也只是觉得此子运气好罢了。
直到此刻,看着这实实在在从土里挖出的、超出所有人认知的粮食,林章远才真正意识到:萧战此人,绝非池中之物。他那些看似胡闹的行径背后,藏着的是真正能为国为民做实事的本事和魄力。
“这小子……”林章远心中暗道,“倒是没辜负老夫当年在朝堂上为他说的那几句公道话。源儿能与他结交,或许……是福非祸。”
他瞥了一眼远处正与几位老臣低声交谈的睿王李承弘。睿王神色沉稳,目光却始终关注着田里的收获,偶尔与身边的萧战交换一个眼神,默契十足。
“睿王殿下得此助力,儿子又在睿王手下任职,未来……”林章远收回目光,心中已有了计较。
挖掘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庄户们越挖越熟练,速度也逐渐加快。田埂边的红薯堆越来越大。
萧战看挖得差不多了,对李铁头示意:“铁头,装筐!称重!”
“是!”
早有人准备好了十几个崭新的大箩筐。庄户们将挖出的红薯小心地装入筐中,抬到地头专门平整出来的一块空地上。
一杆巨大的、官府标准制式的杆秤已经架好。两个壮实的庄户负责抬秤,李铁头亲自掌秤砣,旁边还有一个庄户里的老账房先生,拿着炭笔和木板准备记录。
“陛下,各位大人,”萧战清了清嗓子,“现在开始现场称重!每一筐称完,当场报数,当场记录!绝无虚假!”
他朝李铁头一挥手:“开始!”
第一筐红薯被挂上秤钩。秤杆微微晃动,李铁头小心地移动着秤砣。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杆秤上。
终于,秤杆水平。
李铁头深吸一口气,大声报数:“第一筐——净重八十六斤!”
“多少?!”一个官员失声叫道。
“八十六斤?一筐就有八十六斤?”
“这……这才挖了多大一片地?”
老账房先生赶紧在木板上记下数字。大太监在旁边高声重复:“第一筐,永乐薯,八十六斤——”
声音在空旷的田野间回荡。
皇帝眼神微动。户部几个官员已经忍不住交头接耳,快速计算起来。
钱益谦冷哼一声:“才一筐而已,急什么?”
萧战也不理他,继续指挥:“第二筐!”
又一筐红薯挂上去。
“第二筐——净重七十九斤!”
“第三筐——九十三斤!”
“第四筐——八十八斤!”
数字不断报出,每报一个,都引起一阵低低的惊呼。田埂边的红薯堆在肉眼可见地减少,而记录板上的数字则在飞速累加。
一百斤、两百斤、三百斤……
当累计数字超过五百斤时,整个现场的气氛已经彻底变了。
原本那些抱着看笑话心态的官员,此刻都闭上了嘴,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一些年岁大、经历过饥荒的老臣,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死死盯着那些还在不断从地里挖出的红薯。
“第五百斤了……”一位老臣喃喃道,声音发颤,“这才挖了……不到半亩吧?”
他身边的一位同僚咽了口唾沫,指着田里:“你看,还有那么多没挖呢!”
确实,被圈定的一亩地里,还有将近一半的区域没有动过。而已经挖过的区域,庄户们还在仔细地“扫尾”,用手在松动的土里摸索,不时还能找出几个漏网之鱼——小一点的,或者藏在深处的。
“这里还有一个!”
“这底下还有俩小的!”
“别急,我再扒拉扒拉……”
庄户们干得极其认真,恨不得把每一寸土都翻过来找一遍。对他们来说,这每一个红薯,都是活命的希望,是实实在在的粮食。
萧战在地头来回走动,时不时蹲下检查挖出的红薯,捡起一个被不小心铲破皮的,心疼地咂嘴:“可惜了可惜了,这个得赶紧吃,不能存了。晚上加餐!”
他又拿起一个足有两三斤重的大家伙,在手里抛了抛,对着钱益谦的方向,故意大声说:“钱尚书,您看这个,够大吧?蒸熟了够一家三口吃一顿!这玩意儿,顶饱!”
钱益谦脸色铁青,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累计数字还在攀升。
六百斤……
六百五十斤……
七百斤!
当李铁头报出“累计七百一十三斤”时,现场一片哗然!
“七百多斤了!地还没挖完!”
“我的天爷……这、这是真的吗?”
“老夫不会是老眼昏花了吧?”
几个老臣已经激动得老泪纵横。一位曾外放地方、亲历过赤地千里惨状的老御史,颤抖着对身边同僚说:“若……若当年有这等神物,我那治下的百姓,何至于易子而食啊……”
皇帝也是呼吸微微急促。他虽为一国之君,但自幼读史,深知粮食之于帝国的重要性。亩产七百斤,而且地还没挖完……这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
他看向萧战,眼神复杂。这个总是惹事生非、行事乖张的臣子,又一次,用这种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给了整个朝堂一记响亮的耳光。
“萧卿,”皇帝缓缓开口,“此物……当真不挑地?耐旱?”
萧战正蹲在那儿跟一个庄户比划怎么挖得更完整,闻言抬头,咧嘴笑道:“陛下,臣不敢欺君。这永乐薯,最喜沙壤坡地,水浇地反而容易烂根。耐旱是真的,您看今年夏天也旱,咱们庄子浇水不多,它照样长得旺。而且生长期短,从插秧到收获,四个来月足够。南方暖和的地方,一年种两季都有可能!”
他顿了顿,补充道:“就是有一点,这东西怕冻,霜冻一来,地里的薯块就会烂。所以北方得在霜降前收完,储存得当的话,能存到第二年开春。南方就好多了。”
皇帝默默记下这些信息,点点头,没再说话。
挖掘和称重继续。
七百五十斤……
八百斤……
八百五十斤……
九百斤!
当累计数字突破九百斤大关时,现场已经安静得能听到风吹过田野的声音。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田里最后的挖掘,和那杆不断晃动的秤。
钱益谦已经面如死灰。他身后的几个户部官员,也是面面相觑,眼中尽是骇然。
“九百五十斤——”李铁头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
田里,只剩下最后两三垄地了。庄户们挖得更加仔细,几乎是一寸一寸地翻土。
一个年轻的庄户忽然惊呼:“大人!您看这个!”
他双手从土里捧出一个硕大无比的红薯,形状不太规则,但个头惊人,比成年人的脑袋还大一圈!
萧战赶紧过去,接过那红薯掂了掂,眼睛一亮:“好家伙!这个怕有五六斤!大家伙!”
他举着那个巨型红薯,像举着个奖杯似的,在田埂上走了一圈,让所有人都能看清:“各位大人看清楚了啊!永乐薯,能长这么大!虽然不常见,但说明潜力巨大!以后咱们好好选种培育,争取个个都长这么大!”
皇帝也忍不住笑了,指着那红薯对身边大臣道:“此物,倒是憨实。”
最后几株红薯被挖出。田里已经被彻底翻了一遍,确保没有遗漏。
所有红薯都装筐称重完毕。
李铁头拿着记录板,手指颤抖地计算着最后的累计。算了一遍,又算一遍,额头上都冒出了汗珠。
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
终于,李铁头抬起头,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皇帝和百官的方向,嘶声喊道:
“启禀皇上!启禀各位大人!经现场丈量、挖掘、称重,一亩坡地,净收永乐薯——”
他顿了顿,那个石破天惊的数字,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每个人耳边:
“一千零四十八斤!!!”
“一千零四十八斤!!!”
“……”
回声在田野间荡漾,却压不过现场瞬间爆发的巨大喧嚣!
“一千……一千多斤?!”
“真……真的亩产千斤?!”
“苍天啊!这是神迹!神迹啊!”
“百姓有救了!天下有救了!”
惊呼声、赞叹声、激动的大叫声响成一片!许多官员不顾仪态,互相抓着胳膊摇晃,脸上全是狂喜和难以置信!
几位老臣已经跪倒在地,朝着皇宫的方向,朝着皇帝,朝着那片刚刚收获的土地,老泪纵横,叩首不止:“天佑大夏!天佑大夏啊!”
户部那位之前质疑最激烈的侍郎,此刻激动得胡子直抖,抓住身边同僚的手,语无伦次:“真……真的能到一千斤!还多了四十八斤!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江南的灾民……有救了!有救了啊!”
皇帝站在那里,看着眼前沸腾的人群,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红薯,看着跪了一地的老臣,看着依然面如土色的钱益谦,又看了看站在红薯堆旁、一脸“老子早就说了”的得意笑容的萧战……
他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和决断。
“肃静。”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现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皇帝。
皇帝的目光,落在了面无人色的钱益谦身上。
“钱尚书,”皇帝缓缓开口,“如今,你可还有疑问?”
钱益谦浑身一颤,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想说这不可能,想说这一定是萧战动了手脚,想说……但他看着那实实在在的红薯山,看着那些激动得快要昏过去的同僚,看着皇帝那平静却蕴含雷霆的目光,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腿一软,就要跪下。
就在这时,萧战毫不犹豫地快步上前扶住对方。只见钱尚书虽然年事已高,但却敢作敢当,还挺爷们!
萧战赶忙解释道:“老大人啊!我们打赌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万万不可当真呀!毕竟大家都是一心为民嘛,何必如此计较呢?”说完,他轻轻拍了拍老者的肩膀,表示自己并无恶意。
听了这番话,钱尚书原本紧绷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他点了点头,说道:“嗯,既然如此,那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吧。其实我说要让我的孙儿去格物院学习三个月,也是想给他一个锻炼的机会。只要他能够学有所成,将来能够为百姓做些实事,那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