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纳完鞋底,把鞋往太阳底下晒,桐油味混着槐花香飘了满院。他直起身捶捶腰,看见墙根的牵牛花爬满了竹架,花骨朵鼓鼓囊囊的,就摘了朵半开的,别在莫语缝鞋的布篮沿上。莫语瞅见了,没说话,只是缝针的速度快了些,脸颊有点发烫。
傍晚时,收废品的老李头推着板车路过,车斗里躺着个旧座钟,钟面玻璃裂了道缝,指针卡在三点一刻。“莫语妹子,”老李头咧着缺牙的嘴笑,“这钟走不动了,你家影小子能修不?修好了给你当嫁妆。”影捡起块小石子扔过去,老李头笑着躲开:“说着玩呢!修不好我就拆了卖铁!”
影把座钟抱进屋里,拆开后盖,齿轮上积着层灰。他用毛笔蘸着煤油擦了擦,又往轴眼里滴了点菜籽油,然后捏住分针轻轻一拨,“咔嗒”一声,指针居然动了。莫语凑过来看,钟摆晃了晃,慢悠悠地摆起来,敲了三下,声音有点闷,却挺实在。
“能走了!”莫语拍了下手,“就是玻璃裂了,找块薄塑料布糊上就行。”老李头在院外听见了,探进头来:“能走就中!送给你们了,反正卖铁也换不了几个钱!”影瞪他:“谁要你送,回头给你换两斤桃酥。”
夜深了,座钟在墙角滴答响,莫语把补好的布鞋给老周送过去,回来时手里攥着个布包,是周婶给的新做的豆腐脑,还冒着热气。她把碗往影面前推了推:“快吃,凉了就腥了。”影拿起勺子,却把碗往她那边挪了挪:“你先吃,我看钟呢。”
钟摆晃啊晃,把月光晃得碎碎的,落在俩人脚边。莫语舀了勺豆腐脑,吹了吹,突然说:“你说,咱这院儿的东西,咋都带着股劲儿呢?”影嘴里含着豆腐脑,含糊不清地应:“因为都是咱亲手碰过的呗。”
第二天一早,二丫又跑来了,举着个铁皮饼干盒,盒上印着只黑猫警长。“我把玻璃球放这里头了!”她掀开盒盖,玻璃球在饼干渣里闪着光,“我娘说,这盒子是我哥小时候的,比我还大呢。”莫语看着盒子上的黑猫,想起小时候也有个一样的,后来给邻居家的狗啃坏了,忍不住笑了。
影在劈柴,听见笑声,回头看了眼,斧头落下的力道都轻了些。阳光穿过槐树叶,在他脚边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子。莫语把饼干盒摆在窗台上,和那座旧座钟并排,一个滴答响,一个装着小姑娘的宝贝,倒也般配。
收麦时节的风从院门口溜进来,掀动了莫语缝鞋的布帘,也吹动了影额前的碎发。他直起身,看见墙根的牵牛花全开了,紫的、粉的,缠着竹架往上爬,像要把这满院的日子,都缠得结结实实的。
二丫刚走没多会儿,卖酱油的王大哥就推着车进了巷,车把上挂着个布袋子,老远就喊:“莫语妹子,在家不?”影正把劈好的柴往灶房搬,探出头应:“在呢,酱油放石桌上呗。”
王大哥把车停在院门口,从布袋子里掏出个豁口的瓷坛子:“你瞅瞅这坛子,昨儿给村西头老刘家送酱油,他说腌菜总漏汤,让我扔了,我瞅着瓷挺厚,你看还有用不?”
莫语正坐在绣架前描花样,闻言放下笔接过坛子。坛口的豁口割手,她用指甲刮了刮坛身的泥:“王大哥,这坛子是好瓷,就是豁口在坛沿,腌菜肯定漏。要不你拿回去装盐,盐粒细,漏不了多少,比塑料桶防潮。”
影从灶房拎出块粗砂纸:“我给磨磨豁口,省得割着手。”王大哥乐了:“还是你们两口子会过日子!回头给你留瓶新酿的酱油,炒菜香!”
影磨坛子时,砂纸上的瓷末子簌簌往下掉,莫语蹲在旁边看,突然指着坛底:“你看这字,‘福’字刻得歪歪扭扭,像胖小子写的。”影低头瞅了瞅,笑出声:“比他强点,至少能认出来是字。”
晌午头,日头毒得能晒化柏油,李婶挎着竹篮串门,篮子里躺着个旧布娃娃,布娃娃的胳膊断了一只,脸上的红脸蛋褪得只剩个印子。“莫语妹子,帮我看看这娃,”李婶把布娃娃往石桌上一放,“我家小孙女非哭着要,说这是她娘小时候玩的,能不能把胳膊缝上?”
莫语拿起布娃娃,布料磨得发亮,棉花从断口处露出来。“能缝,”她找出块相近的花布,“就是得塞点新棉花,不然胳膊瘪着不好看。”影在旁边接话:“我给削个木头手,比布的经啃,小丫头片子总爱咬。”
李婶笑得眼睛眯成条缝:“那敢情好!木头的结实,省得总坏。”莫语缝胳膊时,影蹲在门槛上削木头,刻刀下的小木手慢慢显形,指甲盖还特意刻了道缝,像真的似的。
傍晚收摊,修自行车的老马叔扛着个工具箱进来,箱子最底层压着个铜烟锅,锅沿黑得发亮。“莫语你看这烟锅,”他往石凳上一坐,掏出烟丝往锅里填,“前儿给镇中学的张老师修车子,他说这烟锅是他爹的,抽着总呛嗓子,是不是坏了?”
莫语接过烟锅,对着光看了看烟嘴,又吹了吹烟杆:“马叔,烟杆里堵着油泥呢,我给你找根细铁丝通通。”影从灶膛里抽出根烧红的铁丝,在凉水里淬了淬,递给莫语:“用这个,通得干净。”
铁丝捅进烟杆时,黑油泥簌簌往外掉,捅到半截,莫语突然“咦”了一声,从里面挑出个小纸团。展开一看,是半张发黄的糖纸,上面印着“大白兔”三个字。“张老师他爹还藏糖呢,”莫语笑着把糖纸递过去,“通干净了再抽,保准不呛。”
老马叔试了口,果然顺溜多了:“还是你们年轻人眼尖!回头你家影小子车子坏了,找我,免费修!”影摆摆手:“不用,我那破车,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早该扔了。”
夜里关了院门,影把修好的瓷坛子往墙角挪,莫语坐在灯下给布娃娃缝新胳膊。座钟滴答响,墙上的影子忽长忽短,莫语突然说:“你说这些老物件,咋比新的还招人疼?”
影往灶膛里添了根柴:“因为沾着日子的气儿呗。就像这坛子,装过盐腌过菜,布娃娃,被抱了几十年,哪是新物件能比的?”
莫语把缝好的布娃娃摆在窗台上,木头手在月光下泛着光。影凑过来看,突然往她手里塞了颗糖:“王大哥给的,大白兔,跟烟杆里那糖纸一个样。”
糖纸剥开时“刺啦”响,奶香味漫开来,莫语含着糖,看着窗外的月光,突然觉得这日子就像手里的糖,看着普通,含在嘴里,甜得能让人眯起眼。院里的牵牛花在夜里悄悄开着,藤子缠得更紧了,像要把这满院的暖,都缠成解不开的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