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与勋贵、官员府邸出来的人打交道。”老大夫看透董大夫的意图,语声漠然,“禾安堂也只救普通百姓和贱籍者。”
裴渡一瞬不瞬望着那位老大夫,在董大夫这个医痴还要同这位老大夫说什么时,将人拽住。
裴渡朝老大夫拱手:“多谢老先生出手相救,我乃玄鹰卫掌司裴渡,若日后先生有任何需要,尽可派徒弟来玄鹰卫寻我,我必报此恩。”
老大夫视线扫过裴渡,解开自己身上的襻膊:“我说了,我与这个孩子有缘,救她是天意,与你们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无需你们记恩,黑子送客……”
说完,老大夫便朝后院走去。
董大夫心里嘀咕,这老大夫的性子真怪。
“京都城中有这样厉害的大夫,以前……你怎么就没有找到?”董大夫看着望着老大夫背影出神的裴渡道。
董大夫的医术卓绝,刚刚一搭上元扶妤的脉,就知道元扶妤这条命是那位老大夫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
裴渡虽然不懂医,可见老大夫的徒弟信誓旦旦他师父出手便能保住其性命,又能让董大夫这般赞叹的,一定极为高超。
裴渡应声:“是啊,眼皮子底下……以前怎么就没有找到过。”
老大夫的大徒弟上前挡住裴渡的视线,开口:“劳烦,请这位姑娘的家眷给送几身干净衣裳来,这姑娘还得在我们医馆再养一段日子,方便我师父救治这位姑娘。”
裴渡曾在寺庙待过很长一段时间,观老大夫这位弟子,身形挺拔板正,站姿倒像是武僧出身。
裴渡朝老大夫的大徒弟行礼询问:“敢问老大夫贵姓?方便称呼。”
“周围邻里都称我家师父禾大夫。”大徒弟道。
裴渡颔首,没有再多问。
与董大夫从禾安堂出来后,他低声派玄鹰卫去告诉卫衡玉,查一查这个禾大夫。
这日京都城中坊门,比平日里晚了半个时辰才陆陆续续打开。
直至两日后,关于翟鹤鸣谋逆的消息,才在京都城大街小巷传开。
五月葵卯,国舅翟鹤鸣,因陛下信重谢淮州,郁郁不忿,受翟氏族人挑拨,欲戕害帝师,妄图谋逆,矫诏命金吾卫先杀帝师,后攻皇城,为玄鹰卫射杀。从犯虔诚、司徒桓、姜安武皆已伏诛,其余从犯斩首,家眷十岁以上男子流三千里。
远在东川平定王铎之乱的柳眉得知翟鹤鸣谋逆的消息,打起来自更加不顾忌翟氏族人的性命。
王铎接到翟鹤鸣已死的消息,知道无法再用翟氏族人拖慢柳眉进军的脚步,气得砸了好几套茶具,直骂翟鹤鸣是个废物。
当初被迫跟随王铎反了的东川将领,本就心中不安,加之柳眉实在太能打,早已心慌意乱。
柳眉所遇东川城池,提前投降的将领,她收入麾下,不降的都被她杀了。
这导致后来,柳眉兵临城下,守城将领便开门称降。
柳眉入东川一路,如履坦途。
王铎麾下的将领,更是背着王铎与柳眉通信,想用王铎的脑袋换一份功劳,等东川平定之后,让柳眉为他们请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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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扶妤醒来时,已经是三日后。
啾啾鸟鸣之声将元扶妤唤醒,她睁开眼,眼前模糊的一缕光线,从雕花窗棂照射进来,在元扶妤的侧脸和床榻上,映出一片柔和的光影。
“四姑娘怎么成了长公主心腹这事,确实是个谜团,在太清时我曾旁敲侧击的问过,可四姑娘说不该打听的叫我莫要打听,自那之后我便不敢再问。不过有一点老奴是确定的,绝对无人知晓我们姑娘与您的关系。前几个月,四姑娘还托姑爷找您。”
这是秦妈妈的声音。
趴在床榻上的元扶妤,周身酸疼无力,看到那低垂的薄纱幔帐上晃动的两道人影,刚想动,就见搭在枕头一侧手臂上扎着金针,针尾颤动。
“这孩子入京之后,我曾远远看过她几次。她与金旗十八卫走得近,后来又与闲王走的近,也不知这孩子到底在做什么。照你这么说,这孩子瞧着像是想把崔家的生意做大,可怎会在翟鹤鸣谋反时,把自己搞得差点丢了一条命?”
元扶妤顺着那中气十足的苍老声音看去,透过纱幔隐隐约约瞧见外间是一捻着胡须的清瘦老者。
“还有这谢淮州……”禾大夫语声沉沉,“即便四娘是长公主心腹,他对四娘的关切也超出对长公主旧人的关怀了。把人接到他的私宅,连带着将我一道扣在这里也就罢了,翟鹤鸣是朝中翟党之首,如今翟鹤鸣一死,正是他收揽翟党势力的时候,可他却在这个时候,除却上下朝就避在这私宅内,成日关切四娘的情况。这几日……除却我为四娘施针之外,他就守在这屋内,公务都在这屋里处置!一个是鳏夫,一个未出阁,这不古怪吗?”
“咱们四姑娘与长公主旧人的关系都不错,就连金旗十八卫那几位,也是时常去家中的。”秦妈妈替自家姑娘找补,“谢大人对长公主旧人,也总是多加照顾的。”
元扶妤听明白了,这里是谢淮州的私宅。
翟鹤鸣一死,留下一堆事情还需要处理,谢淮州却守在这个小宅子里。
“秦妈妈……”元扶妤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声音像是被堵在嗓子眼里,有些破碎。
秦妈妈闻声,连忙抬手打帘进来。
“四姑娘!四姑娘醒了……”秦妈妈高兴的不行,连忙扭头喊,“老……禾大夫,我们四姑娘醒了!”
“水……”元扶妤说。
“还不能喝水。”禾大夫也挑帘走进内室,“秦妈妈,用棉布蘸湿给她润润唇。”
借着窗外投射进来的柔光,元扶妤望着在盆架前净手的禾大夫,老人家身形挺拔精瘦,头发梳的一丝不苟,虽然满脸沟壑却十分精神。
秦妈妈用绢帕蘸着水杯中的水,动作温柔轻缓给元扶妤擦拭唇瓣。
“何义臣呢?”元扶妤问。
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着急知道卞莨的情况。
“哦对,何大人说如果姑娘醒了,让我和姑娘说一声,卞莨的命暂时保住了,让姑娘放心。”秦妈妈忙道。
元扶妤松了一口气,当时看到卞莨那模样,她以为卞莨要活不成了。
她视线落在禾大夫的身上:“这位是……外祖父?”
秦妈妈点了点头。
禾大夫将擦手的帕子挂在盆架上,走至床榻旁,在杌子上坐下。
收了元扶妤胳膊上的金针后,禾大夫手指搭在元扶妤的腕脉上:“当初让你母亲嫁给商人,便是不希望子孙后代卷入到朝廷纷争中去,你倒好……”
“春枝浮纹,金、银、黑三针,外祖父……是程氏回春针的传人,程时伯?”元扶妤抬眸看向禾大夫,语声肯定。
这简直是……
她遍寻不得的程时伯,竟然是崔四娘那个躲避仇家的外祖父。
元扶妤竟完全没有往崔四娘外祖父便是程时伯这个方向想过。
哪怕在当初离开太清入京之前,秦妈妈给了她外祖父在京中地址,告诉她外祖父并未亡故,只是为躲避仇家,不欲连累母亲,她也未曾想到这一层。
天下竟还有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不过,想想她都能成为崔四娘,这世间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程时伯并不意外元扶妤看到金针之后便知晓他的身份,毕竟自己这个外孙女还托付其父亲帮忙寻他的下落。
“你寻我,应是想让我出手救人。”程时伯语声从容,“可我有言在先,救人可以,但宁死,不救官身,不救勋贵,更不救……篡位逆贼。”
元扶妤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程时伯堵死了。
“听我一句劝,为了你与你母亲的安宁,还是莫要对外称我是你的外祖父,以免给你们崔家带来祸事。”程时伯道。
元扶妤轻笑一声:“我算是知道母亲的固执古板,是像谁了。”
如今找到了程时伯人,元扶妤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崔四娘与程时伯既然是祖孙,有这层关系在,元扶妤有的是时间劝程时伯出手救人。
程时伯垂眸,专心为元扶妤诊脉。
谢淮州一听元扶妤醒来的消息,疾步而来,撩袍进门,却在纱幔之外生生止住脚步,他立在帐外,问:“禾大夫,崔姑娘如何了?”
元扶妤眼眸转向纱幔上映出的挺拔身形,他静立不动,隔着纱幔亦正朝她看来。
“还需施针三日。”程时伯将元扶妤的手放回薄被中,“既然人醒了,那药也要换,我重新开方子。”
程时伯从纱幔中出来,坐在桌案前重新开方,又扬声将大徒弟唤进来,重新抓药。
“劳烦禾大夫与秦妈妈先去歇歇,我有话问崔姑娘。”立在纱幔前的谢淮州道。
秦妈妈替元扶妤掖了掖被子,道:“我去盯着姑娘的药……”
程时伯与秦妈妈离开后,谢淮州依旧立在纱幔旁,他抬手本欲撩开纱幔,却又将手收了回去,开口:“这禾大夫,就是程时伯。”
程时伯一直藏在他们眼皮子下,玄鹰卫却一直没有发现。
若不是这次何义臣带着元扶妤意外闯进禾安堂,玄鹰卫的人是不论如何都想不到,程时伯竟敢隐姓埋名留在京都。
要是能早些发现这程时伯,元扶妤身上的毒早便能解了。
“这次世家没有掺和?”元扶妤问。
“世家送入宫中的伴读,都被留在了宫中……”谢淮州说。
难怪世家这么安分,原来是谢淮州手中有人质。
“提前把伴读扣在宫中,那小皇帝必然知晓……你在翟鹤鸣动手前,便已觉察翟鹤鸣意图,你未曾上报,将计就计要了翟鹤鸣的命,小皇帝那边你是怎么交代的?”元扶妤又问。
“陛下已经不是当年的六岁孩童,比起翟鹤鸣这个亲舅舅,我这个没有家族依仗,没有子嗣的老师,显然更适合做那把为他与世家争权的刀。”谢淮州语声很是平淡,丝毫没有被自己教导的弟子当刀使的悲凉,“翟鹤鸣先动手,比起我死,翟鹤鸣死对陛下来说更为划算一些。”
小皇帝想得明白,谢淮州要是死了,他的姑姑元扶苎就别无选择嫁给翟鹤鸣。
那他成了翟鹤鸣的傀儡皇帝,还无法轻易除掉翟鹤鸣。
元扶妤双手撑在身体两侧,想支起自己的身子,牵扯到后腰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谢淮州闻声一把掀开纱幔,三步并作两步,一脚踩上踏脚,一手扶住元扶妤。
为方便换药施针,元扶妤上身未着外衫,薄被顺元扶妤肩头滑落,他眼疾手快将单薄的薄被按住,扶着她避开伤口侧靠在软枕上,右手紧紧拽着那层单薄的被子裹住元扶妤。
元扶妤看着俯身立在床榻边的谢淮州,四目相对,清楚瞧见谢淮州眼底的红血丝和眼下乌青。
这些日子,谢淮州应是未休息好。
程时伯已经找到,要解小皇帝身上的毒,有些事就不能再瞒着谢淮州了。
元扶妤在心中措辞,想着如何同谢淮州说小皇帝中毒之事。
忘拿针包的程时伯,折返来取,刚走至窗前,余光便看到屋内两人互相对望的情景,眉头一紧。
片刻,他收回视线。
谢淮州和崔四娘的传言,程时伯身在京城,又怎么会没有听说过。
这么看来,传闻也并非空穴来风。
程时伯轻咳一声从门外跨了进来,谢淮州不紧不慢松开元扶妤,立在床榻旁,转头瞧着程时伯撩开纱幔进来拿起针包。
程时伯对谢淮州道:“崔姑娘未嫁,谢大人一个鳏夫杵在崔姑娘养伤之处,不合适。”
谢淮州看向程时伯,话还未出口,就听元扶妤嗤笑一声:“悬壶济世受世人尊崇的大夫,治病救人,要先挑病人出身,如此都未觉不合适,竟会觉鳏夫与伤员独处不合适?”
程时伯没想到自己这个外孙女,如此牙尖嘴利。
“老夫是大夫不假,可从未自认有悬壶济世之能。”程时伯似笑非笑望着元扶妤,“大夫也是人,遇伤患救与不救,为何不可遵从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