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翟鹤鸣一死,在那里的伏兵不降也得降。
他们便能以最小的代价取胜。
如果没有玄鹰卫横插一脚,此事不会到这一步。
“若非玄鹰卫抓了吴平安他们,今日……城外本不必死那么多玄鹰卫和崔家护卫,我们不会九死一生,卞莨更不会受人凌辱被挑断手筋脚筋。”元扶妤视线扫过裴渡身上还未来得及包扎的伤,声音里带着冷意,“卞莨要是救不活,你就领死吧!”
裴渡虽然未曾见到卞莨,但听说卞莨被救出时已奄奄一息,心中也是有愧的。
听到卞莨二字,谢淮州仰头凝视着元扶妤侧脸的瞳仁一紧,薄唇绷成一条直线。
元扶妤视线又落回谢淮州的脸上,她无声望向谢淮州,欲言又止,几番压抑平复后,呼吸还是颤抖的。
“先处理伤口。”谢淮州对元扶妤道。
元扶妤攥着谢淮州的手却没有松开。
想到卞莨的惨状,想到卞莨此刻生死不知,元扶妤心中这股火,便压不住。
她答应过云若,会照顾卞莨。
结果把人照顾成那副样子。
“我理解你对沈恒礼的感情,也理解你想为沈恒礼报仇的迫切。”元扶妤低沉沉的声线强压隐忍着情绪,“但我现在,不想见你,也不想听你说一个字。”
说罢,元扶妤松开谢淮州的手腕,对何义臣道:“陪我出城去接卞莨。”
元扶妤不知卞莨是否还活着,卞莨若死……她还有何颜面去见为救她和小皇帝而死的晁云若。
何义臣上前扶起元扶妤:“余将军让我转告你,她接了女儿后,就出城去接卞莨。”
谢淮州还单膝跪在桌案前,他手紧紧攥住,哑着声线问:“卞莨对你来说就如此重要?”
元扶妤并未回答谢淮州,与何义臣一道跨出书房。
谢淮州手握的极紧,骨节泛白,胸腔那股子压抑沉闷之感逼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裴渡见谢淮州脊背绷得僵硬,满目担忧,上前低声道:“大人,很快就到早朝的时间,坊门也该开了,总不能一直扣着安平公主……”
裴渡话未说尽,谢淮州自是明白其中意思。
这件事总要给皇帝一个交代,给朝臣一个交代。
谢淮州知道,元扶苎不想让谋逆的大罪扣在翟鹤鸣的头上,要和他谈条件。
就如同当年他的妻……元扶苎的阿姐,元扶妤离世之时,元扶苎与他、翟鹤鸣谈条件一般。
良久,谢淮州扶着矮桌站起身:“你去,和董大夫带人跟上崔姑娘,崔姑娘身上的伤处理之后再让她出城,否则……一步也不能让她离开京都。”
“是。”裴渡应声。
谢淮州刚从听雨楼出来,杨金硕便举着火把,迅速跑上台阶,气喘吁吁道:“大人,安平公主已经第五次派人请大人过去了。”
谢淮州垂眸拎起衣摆,朝听雨楼台阶下走去。
凤阳殿内。
元扶苎坐在矮椅上,掌心撑着额角,闭着眼泪水如同断线。
直到听见殿门打开的声音,元扶苎充血胀疼的眼朝谢淮州看去,缓缓放下撑着额头的手,藏不住眼底的杀意。
但,律儿年幼,大昭现在还离不开谢淮州。
“是谁杀了翟鹤鸣,把人交出来。”元扶苎开口道。
元扶苎现在不能杀谢淮州。
但……对翟鹤鸣出手之人,她不能留。
见谢淮州只是看着她不语,从容朝她走来,元扶苎又道:“你这是不打算交了?”
“射穿翟鹤鸣的箭,殿下认不出来吗?”谢淮州视线落在元扶苎桌案上,那支射穿了翟鹤鸣的羽箭上,“这是长公主的翎羽箭。”
元扶苎已因翟鹤鸣之死悲痛欲绝,攥成拳的手狠狠砸在桌案上,震得桌案上带血翎羽箭撞上一侧香炉之上:“怎么,你要和我说这是报应不爽,阿姐魂魄回来杀了翟鹤鸣吗?”
“这难道不算报应?”谢淮州说。
元扶苎冷冷看着从容在她对面落座的谢淮州,知道谢淮州这态度便是绝不会将杀了翟鹤鸣的玄鹰卫交给她。
元扶苎闭了闭眼。
翟鹤鸣已经死了,谁杀了翟鹤鸣,这件事可以慢慢查。
当务之急,是不能让谢淮州将谋逆的罪名扣在翟鹤鸣头上。
“翟鹤鸣人已经死了,没必要非要做到这么狠,非要把谋逆的帽子扣在他头上,没有……要了翟氏全族性命的必要吧。”
元扶苎语声软了下来,可在看到谢淮州毫无反应的表情时,还是忍不住开口……
“今日我也出现在了长公主府,除非你把我也杀了,否则……我说今日是你谢淮州谋逆翟鹤鸣镇压,你说陛下是信我,还是信你?”
谢淮州不知元扶苎这是天真,还是已经黔驴技穷,胡乱出招了。
“你以为,陛下还是四年前那个六岁的孩子?”谢淮州垂眸从茶釜中为自己取了茶,端起茶杯,徐徐往茶盏里吹了吹,看也不看元扶苎,道,“对陛下来说,是我这个无家族、无子嗣的辅政大臣有用,还是你这个……空有元家血脉,避世赎罪多年,对朝堂关系,对国政一窍不通的公主有用?”
谢淮州声音冷静自持。
元扶苎扶着座椅扶手的手收紧,谢淮州这话就差没直接骂她是个废物了。
“谢淮州!”
谢淮州抬眼看向元扶苎,不紧不慢呷了口热茶:“安平公主,你是长公主最疼爱的妹妹,四年前……长公主之死那次,你已经护过翟鹤鸣一次,我因长公主……对你的那点恻隐之心,上次便用尽了。”
“可你起过誓……”
“是翟鹤鸣先动手的。”谢淮州将手中茶杯重重放在桌案上,“元扶苎,除了你是殿下留下的遗物之一外,你在我这里……没有任何筹码!”
元扶苎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望着谢淮州的目光中尽是愤恨。
“翟鹤鸣敢动手杀我,是因我死后,你不管是于公于私,都只能选择他。”谢淮州平静望着元扶苎,“如今翟鹤鸣死了,我于你而言也一样,你得靠我做皇族的刀,去和世家斗,推行长公主新政。”
翟鹤鸣的盘算,谢淮州同样适用。
世家巴不得谢淮州能被扣上谋逆的帽子。
那么,这么多年苦苦谋划的灭戎狄之战后所有利益,将会被世家侵占瓜分,与长公主当初灭戎狄的初衷相悖。
与长公主的初衷相悖,就是与皇族利益相悖。
元扶苎是放不下翟鹤鸣,可没有脑子不清楚到……为了翟鹤鸣,连元家江山都不顾了。
“谢淮州,当我求你……”元扶苎用通红的眼望着谢淮州,哽咽开口,“翟鹤鸣死了,翟鹤鸣的母亲也死了,翟家对你来说已经没了威胁,谋逆的罪名扣在翟鹤鸣头上,他遗臭万年事小,这对陛下来说也非好事。”
连亲舅舅都要谋逆,这记载让后人瞧见了,该怎么想陛下?
谢淮州望着元扶苎轻笑一声,仰靠在椅背上:“比起将你带大的长公主,你对翟鹤鸣还当真是情深义重。”
元扶苎瞳仁轻颤。
“要了闲王殿下命的王氏一族我尚且没放过,主谋害死长公主的翟鹤鸣……你觉得我会放过?”谢淮州表情漠然,“更何况,郑江青灭突厥之战一时半会结束不了,还需要银子,修水利也需要银子,这些银子……户部挪腾不出,抄了翟家就正正好。”
“谢淮州……”
“当年安平公主是怎么劝我的来着?”谢淮州打断元扶苎的话,搭在座椅扶手上的手散漫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活着的人得为了大昭往前看。这句话……如今我还给你。”
元扶苎烧胀发疼的眼睫动了动,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
裴渡带上董大夫追元扶妤与何义臣时。
元扶妤已经被何义臣背着,踹开了一家医馆的门。
医馆大夫晨起正在打五禽戏,听小徒弟说来了个玄鹰卫踹开了他们医馆的门,背后还背着个伤的特别重的姑娘,连忙带着大徒弟赶到前堂。
看到何义臣那身玄鹰卫的衣裳,大夫的大徒弟上前同,正打算找个借口打发了何义臣。
可老大夫目光落在元扶妤的脸上时,愣了一瞬,快步上前,按住元扶妤的腕脉,借着烛火仔细端详后,不确定询问何义臣:“这是……崔家的姑娘?”
何义臣满目焦急,点头:“对,大夫您认识崔姑娘,就快救人吧!她正走着……突然就倒了,我摸了一手的血!”
老大夫连忙让何义臣将元扶妤放在竹榻上,招呼两徒弟取他的工具,将屏风拉上。
何义臣立在一旁想帮忙,却被老大夫小徒弟用拉开的屏风挡住。
“大夫!大夫我能帮什么忙?”何义臣绕过屏风,就见老大夫已挽起衣袖,用烈酒浇过自己的手和手臂,接过大徒弟递来用烈酒浇过的剪子剪开元扶妤后背和腿上的衣裳。
当老大夫看到元扶妤在后腰伤口塞入裹满止血药的棉布,抬眼看着元扶妤,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有意外也有震惊。
这伤口处理法子,是军中常用的救急之法。
军中之法,多是为保命,有些手法对伤患来说,可是生不如死,她竟也能这般忍下来。
老大夫让小徒弟把何义臣拉出去,命大徒弟展开他的针包。
整片鹿皮做的针包展开,足有三尺长。
针分金、银、黑三色。
以大、中、小三行排列。
每根针上都有极为繁复春枝浮雕,雕工巧夺天工,精细非常。
老大夫取银针烤火,动作利索在元扶妤穴位下针,直到血已经止住,这才小心抽出伤口内的棉布,让小徒弟将灯点亮些,认真为元扶妤处理伤口。
何义臣听到老大夫将元扶妤腿上箭矢取出,丢在铜盆中的声音,心急的和这医馆中摆动不定的火苗一般。
等处理完元扶妤的伤口,老大夫已是满头的汗,小徒弟乖觉立在一旁,及时为老大夫擦去汗水。
何义臣着急在医馆内踱步之时,裴渡带着董大夫寻到了医馆。
一看到董大夫何义臣连忙上前,拉着董大夫就要往屏风内走,可老大夫的小徒弟却往前一挡。
“我家师父救人从不允许人看!”
“你闪开……”何义臣伸手就要拉那小徒弟。
谁知手还没碰到那小徒弟,老大夫那个黑着脸一身腱子肉的大徒弟便一把扣住了何义臣的手腕。
黑壮的大徒弟手劲儿极大,竟让何义臣动不了分毫。
“我家师父的规矩,救人从不允许人看。我师父既然出手……人就一定不会有事。”大徒弟绷着脸道。
他知道自家师父的规矩,不救治当官的,和当官的家眷。
若非他们家师父认识这姑娘,他刚才就把人给赶出去了。
“黑子,好了,放人进来吧……”老大夫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裴渡与何义臣一左一右拉着董大夫从屏风外进来,就见老大夫正立在盆架前洗手。
老大夫的小徒弟上前收拾老大夫刚刚替元扶妤治伤用过的用具。
元扶妤趴在那张病患用的竹榻上,身上盖着薄被。
董大夫看了眼老大夫的背影,走到元扶妤身旁,拉出元扶妤的手,为元扶妤诊脉。
“怎么样?”何义臣问董大夫。
“已经没有大碍了。”董大夫说着,视线落在盆架前正用帕子擦手的老大夫身上,起身朝老大夫行了一礼,“敢问老大夫是用什么法子吊住这位姑娘性命的?”
老大夫随手将帕子丢进铜盆中,转过身看向董大夫,那双略显浑浊的眸子炯炯有神,答非所问道:“这孩子的命也只是暂时吊住,失血过多伤又深,人暂时先留在我的医馆。”
何义臣听到这话,随手扯下董大夫身上的荷包掂了掂,将荷包双手递给护在老大夫身旁的黑子面前:“这些全当是老先生出手救人的报酬。”
董大夫错愕捂住自己的腰带:“……”
“银子就不收了。”老大夫缓声开口,“我与这孩子有缘,救她是天意。”
董大夫也上前行礼:“这位先生,我是长公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