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伏尔加格勒,冬天是从每年的十一月开始的,这是官方认定的。伊万·彼得罗维奇·西多罗夫站在第37号国营机械厂锈迹斑斑的铁门前,数着口袋里仅剩的七个戈比。厂门上方悬挂的斯大林时期的标语“劳动是荣誉、勇气与英雄主义”,被冻雨泡得发胀,字母“Г”垂落半截,像条冻僵的舌头。
“西多罗夫!你的考勤卡又填错格子了!”保安瓦西里把那张薄纸拍在铁皮桌上,墨水瓶震得跳了三跳。这个退伍军人总用战场纪律要求文员,他左眼的伤疤在汽灯下泛着油光,“第17栏应该用蓝墨水!这规矩从赫鲁晓夫同志时代就没变过!”
伊万的钢笔在指尖转了半圈。他想起今晨五点,儿子安德烈在厨房啃黑面包时突然说:“爸爸,物理系要交三百卢布实验费。”男孩喉结滚动的样子让他想起亡妻临终前抽搐的手指。现在他盯着考勤卡上歪斜的蓝字,突然觉得那些字母像蚯蚓般扭动起来,在瓦西里的咆哮声中,他看见自己六十岁退休那天的幻象——骨瘦如柴的手攥着养老金证明,窗外伏尔加河结着灰绿色的冰。
“我这就重填。”伊万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他转身时撞到刚进门的女工柳芭,她怀里那摞轴承滚落一地,油污在水泥地上绽开黑色花朵。这个被全厂称作“寡妇”的女人其实丈夫还活着,在西伯利亚劳改营服刑第十三年。她弯腰拾捡零件的动作像只受伤的鹤,伊万蹲下去帮忙,两人指尖同时触到一颗滚珠轴承的瞬间,柳芭突然低语:“听说地下室新来了个档案管理员,能让人跳过三十年光阴。”
这句话在伊万心里扎了根。整个上午,车床的轰鸣都化作倒计时的滴答声。他在女工们传递的腌黄瓜罐头里看见自己皱纹密布的倒影,在工头拍桌怒吼的唾沫星子里尝到养老院消毒水的气味。当午休铃终于撕裂空气时,他攥着最后三个戈比冲出厂房,奔向厂区后巷那家名为“铜茶炊”的地下酒馆。
酒馆招牌上的铜壶早已绿锈斑驳。推门时铃铛发出垂死般的呻吟,浑浊的伏特加气味裹着汗酸扑面而来。角落火炉旁坐着一个穿海魂衫的老头,他面前摆着一只打开的怀表,玻璃表蒙下没有指针,只有一团旋转的灰雾。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格罗莫夫,”老人用烟熏嗓自我介绍,鹰钩鼻在煤油灯下投出枭鸟般的阴影,“前第37厂总工程师,现时间作坊合伙人。”他枯指敲了敲怀表,灰雾突然凝成伏尔加河纤夫的图案,“用二十年寿命换退休资格,今天特惠价,附赠养老金翻倍证明。”
伊万的喉结上下滚动。他想起安德烈教科书上被泪水晕开的算式,想起妻子葬礼上飘落棺木的雪花。当谢尔盖的钢笔递过来时,契约条款在劣质纸页上自己浮现:每日午夜转动表冠三圈,每圈加速一年光阴。违约条款那行小字在火光中闪烁:时间债务将以灵魂重量偿还。
“你儿子会成为优秀科学家。”谢尔盖的假牙在阴影里泛着珍珠母的光泽,“而你会在克里米亚的疗养院阳台喝甜菜汤,看黑海潮水抹去所有考勤记录。”
契约生效在伊万咬破拇指按下手印的瞬间。怀表突然变得滚烫,灰雾里伸出无数透明手指,拽着他沉入旋涡。再睁眼时,他仍坐在车床前,但工装袖口已磨出毛边。墙上的列宁像换成了戈尔巴乔夫,日历显示1991年8月19日。柳芭冲进车间尖叫:“政变!坦克开进首都了!”伊万摸向口袋,怀表微微震动,表盘灰雾里浮现出安德烈穿着大学制服的照片。
时间从此失去粘性。伊万在混沌中捕捉碎片:叶利钦醉醺醺站在坦克上的电视画面,柳芭丈夫平反回家又死于酗酒的讣告,谢尔盖总在关键时刻出现,递来新的契约附件。当伊万某天在厕所镜中发现自己鬓角霜白时,怀表显示距离退休只剩五年。但安德烈已经三年没回家了。
“你身上有棺材的霉味。”儿子在最后一次电话里说。伊万握着听筒,听见忙音里混着谢尔盖的轻笑。窗外飘起1998年的雪,卢布贬值的新闻在收音机里嘶嘶作响。他转动表冠时,发现灰雾中多了个戴红领巾的男孩背影——那是1978年,他抱着五岁的安德烈在胜利公园坐旋转木马。
真正的恐怖始于千禧年。伊万发现厂区出现了不该存在的人:穿纳粹军装的会计在复印机前排队,1937年的女工们哼着《祖国进行曲》穿过食堂。地下室档案室的门锁突然消失,露出向下的螺旋阶梯。某夜加班时,他听见瓦西里在楼梯间怒吼:“格罗莫夫!说好给我延寿十年!”回应他的是骨骼碎裂声,接着有黏稠液体顺着台阶漫上来,在月光下泛着祖母绿的光。
伊万握着怀表蹲在档案室门口。霉味中混着伏特加与腐肉的气息,铁架上文件袋标注着1935-2025年的日期。他抽出1970年的卷宗,里面是张泛黄照片:年轻的谢尔盖站在车间中央,周围工人全都长着同样的脸。照片背面写着:“第114号时间债务人,灵魂抵押物:集体农庄记忆”。当伊万翻到2024年的文件袋时,手指突然僵住——里面是安德烈的求职简历,教育背景栏写着“新西伯利亚量子物理学院(未毕业)”,最后一行用红笔标注:“因父债务除名”。
怀表在掌心发烫。灰雾剧烈翻涌,显出谢尔盖的脸:“去看看锅炉房真相吧,西多罗夫同志。”声音直接在他颅骨内震荡。伊万冲向地下室更深处,防爆灯忽明忽灭,墙上涂鸦从镰刀斧头变成美元符号,最后化为无数蠕动的斯拉夫字母。锅炉房铁门敞开着,里面没有火焰,只有三百个玻璃舱体嵌在墙壁,每个舱里悬浮着个老人,导管从他们太阳穴接入中央控制台。控制台上亮着的屏幕显示:“养老金活体能源系统——用退休者生物电维持伏尔加格勒电网”。
“伏特加配鲱鱼!”谢尔盖突然从控制台后转出来,他年轻了许多,海魂衫变成笔挺的西装,左胸别着带钻石的劳动勋章。玻璃舱里最近的老人睁开眼,竟是二十年前的瓦西里。“欢迎参观历史遗产,”谢尔盖抚摸控制台,“从斯大林时代起,我们就把退休者改造成永动机。你每转动一次表冠,就有个灵魂被抽干注入电网。”
伊万的怀表炸裂开来。灰雾化作锁链缠住脚踝,他看见无数透明身影从舱体升起——柳芭的丈夫捧着劳改营饭盒,安德烈中学老师抱着被没收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文集,甚至有穿彼得大帝时期军装的士兵。谢尔盖狂笑着扯开衬衫,胸口嵌着与控制台同款的导管:“我抵押了整个第37厂工人的寿命!现在,该你接班了!”
玻璃舱突然全部爆裂。灵魂洪流卷起伊万撞向控制台,他最后看见的景象是谢尔盖年轻的身体迅速干瘪,而控制台屏幕切换成安德烈的脸:“爸爸,我在新西伯利亚找到工作了...”声音被警报声切断。当伊万在刺耳鸣笛中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坐在铜茶炊酒馆的角落。煤油灯还是那盏,怀表静静躺在掌心,表盘灰雾里映出谢尔盖腐烂的脸。
“现在你是时间作坊第115号代理人。”谢尔盖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酒馆门铃叮当,瓦西里推门进来,左眼伤疤还带着新鲜血迹。他困惑地摸着口袋:“奇怪,我好像忘记很重要的事...”伊万机械地递过契约钢笔,突然瞥见窗玻璃映出的自己:海魂衫下露出导管接口,而窗外飘雪的伏尔加格勒上空,所有霓虹灯都拼成巨大的怀表图案。
锅炉房控制台仍在运转。某个玻璃舱里,年轻的伊万·彼得罗维奇闭着眼,导管闪烁微光。舱体标签写着:“能源储备充足,预计维持至2065年退休制度改革。”而在伏尔加河深处,无数怀表随暗流涌动,表盘灰雾中浮现出千千万万个安德烈,他们穿着不同年代的校服,永远差三百卢布实验费。
伊万开始习惯每天午夜转动怀表的仪式。每一次转动都伴随着一阵刺痛,仿佛有人在他的脊柱里抽走了一段时光。渐渐地,他发现周围的同事也发生了变化。那个总是带着微笑的钳工尼古拉,脸上爬满了皱纹;曾经活泼的学徒阿廖沙,如今走路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跌倒。伊万意识到,这些人也都和他一样,签下了那份致命的契约。
一天深夜,伊万独自走在伏尔加河边,夜风冰冷地吹过他的脸颊,将他的思绪带回了过去。他想起妻子娜塔莎,想起她在病床上苍白的脸庞,以及她最后的话语:“不要为了退休而放弃现在的每一天。”那时他还不明白她的意思,但现在,他深刻体会到了那种绝望。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桥头。是谢尔盖,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西装,胸前的劳动勋章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看来你已经开始适应新的角色了,西多罗夫同志。”谢尔盖的声音如同冬夜的寒风,冷酷而无情。
“你们究竟在做什么?”伊万颤抖着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谢尔盖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们只是为了钱吗?不,这是对时间本身的掌控。每一个签字的人都在用自己的生命换取片刻的安宁。你知道吗,伊万,我们的国家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牺牲一部分人的时间,换取另一部分人的未来。”
伊万感到一股愤怒涌上心头:“但这不公平!我们应该有自己的选择权!”
“选择权?”谢尔盖嘲讽道,“在这个世界上,谁又有真正的选择权呢?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梦想付出代价,只不过有些人付出了更多而已。”
伊万无法反驳,他知道谢尔盖说的是事实。但他不能就这样屈服,他还有安德烈,还有未完成的梦想。于是,他决定寻找一种方法,打破这个诅咒。
伊万开始秘密调查谢尔盖和他的“时间作坊”。他发现,不仅仅是第37号国营机械厂,整个伏尔加格勒都有类似的组织存在。这些组织通过各种手段诱骗人们签订契约,然后利用他们的生命能量来维持城市的运转。伊万决心揭开这一切背后的真相,并找到解救自己和其他受害者的办法。
他首先找到了柳芭,那个被称作“寡妇”的女工。尽管她对伊万的帮助一直保持警惕,但在得知了他的遭遇后,她同意与他合作。两人一起收集证据,试图找出谢尔盖的真实身份和他背后的势力。
在一个寒冷的夜晚,伊万和柳芭潜入了工厂的地下室。那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墙壁上挂满了古老的仪器和设备。他们小心翼翼地穿过黑暗的走廊,最终来到了一间密室。房间里堆满了文件和旧照片,其中一张引起了伊万的注意——那是谢尔盖年轻时的照片,旁边站着几个身穿制服的男人,背景是一座高大的建筑,看起来像是某种科研机构。
正当他们准备进一步查看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柳芭迅速熄灭手电筒,两人躲进了墙角的阴影中。门缓缓打开,谢尔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男子,面容阴沉,眼神犀利。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谢尔盖低声说道,“只要再有几个志愿者,我们的计划就能彻底实现。”
“但我们不能再拖延了,”陌生男子回答,“政府已经开始注意到这里的异常,我们必须尽快行动。”
听到这里,伊万的心猛地一紧。原来谢尔盖背后还有一个更大的阴谋。他决定冒险一试,趁两人离开时偷偷溜出去报警。
伊万设法联系上了当地警方,但令他失望的是,警察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经过一番打听,他才得知,原来这些所谓的“时间作坊”得到了某些高层的支持,警方根本不敢插手。
面对这样的困境,伊万一筹莫展。然而,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希望的时候,意外发生了。一天下午,当他正在车间里忙碌时,一名陌生人悄悄靠近他,低声说道:“我知道你在找什么,跟我来。”
伊万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跟随那人来到了一间废弃的仓库。仓库里堆放着各种废旧机器,空气中弥漫着机油的味道。那人示意伊万坐下,然后开始讲述一个惊人的故事。
原来,这名陌生人名叫尤里,曾是谢尔盖的助手。几年前,他也曾陷入同样的陷阱,但后来成功逃脱,并一直在寻找机会揭露真相。尤里告诉伊万,谢尔盖之所以能够控制时间,是因为他掌握了一种古老的技术,这种技术源自斯拉夫神话中的“时间之神”。通过特定的仪式和工具,谢尔盖可以操纵人们的寿命,将他们的生命力转化为电力或其他形式的能量。
“但是,”尤里继续说道,“这种力量是有极限的。一旦超过某个界限,整个系统就会崩溃,所有人都会受到波及。我们需要找到一种方法来破坏这个系统的核心。”
听了尤里的解释,伊万心中燃起了新的希望。两人决定联手,寻找摧毁“时间作坊”的方法。经过多次尝试,他们终于发现了系统的弱点——位于工厂深处的一个神秘装置,正是这个装置维持着整个时间操控网络的运行。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伊万和尤里悄悄潜入了工厂的核心区域。四周寂静无声,只有远处传来微弱的机械运转声。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巡逻的保安,终于来到了目标地点。
装置散发着幽蓝色的光芒,周围环绕着一圈圈复杂的符文和电路。伊万深吸一口气,按照尤里的指示,开始拆除关键部件。随着每一处连接被切断,装置的光芒逐渐黯淡下来。
就在此时,谢尔盖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你们以为这样就能改变一切吗?”他冷笑道,“你们只是推迟了不可避免的命运。”
伊万紧紧握住手中的工具,坚定地回答:“我们不会让任何人再受到伤害。即使这意味着要牺牲自己。”
谢尔盖的表情变得狰狞起来,他举起手中的怀表,准备发动最后一击。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装置彻底停止了运转,整个工厂陷入一片黑暗。谢尔盖的身体也随之瘫软倒地,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伊万和尤里相视一笑,虽然前方的道路依然充满未知,但他们知道,至少此刻,他们已经赢得了自由。走出工厂大门的那一刻,黎明的第一缕阳光洒在他们的脸上,带来了新生的希望。
回到家中,伊万看着熟睡的儿子安德烈,心中充满了感慨。他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但至少现在,他不再害怕衰老,也不再期待退休。因为每一天都是独一无二的,值得用心去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