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尔加多中将和入江诚被困在舰桥下方的一条通道里。
刚才的爆炸震塌了出入口,他们被堵在了这个三米见方的空间里。
幸运的是,这里还有应急照明,还有一部可能还能用的通讯器。
“试试频率……7.215兆赫。”
入江诚说,他正在摆弄那部老式的、电池供电的短波电台,“这是……国际遇难频率。”
萨尔加多坐在倾斜的地板上,背靠着舱壁。
入江诚调整旋钮,按下发射键:
“这是‘胡安·卡洛斯一世’号。我们的位置……北纬36度31分,西经6度15分。舰体严重倾斜,即将沉没。请求……”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萨尔加多。
老水手摇摇头:
“不用请求救援了。来不及了。”
“那……?”
“接国王专线。如果还能接得通的话。”
入江诚重新调整频率。
这是一个加密频道,直接连接马德里的王宫,然后转接到图卢兹的北方战线指挥中心。
居然接通了。
“这里是……西班牙皇家通讯中心。请验证身份。”
“安东尼奥·萨尔加多,海军上将。验证码:Rey-7-Zulu-3-omega。”
短暂的静默,然后:
“验证通过。将军,请讲。”
萨尔加多接过话筒:
“陛下,如果您能听到……我是萨尔加多。我们在加的斯湾,旗舰即将沉没。大部分舰艇已经损失,人员伤亡……惨重。但我想报告的是:只要还有一艘船漂浮,只要还有一个人在战斗,我们就没有输。”
“请您告诉全国人民……我们尽力了。我们击沉了敌人一艘航母,重创了另一艘。我们让GtI付出了代价。现在,轮到陆军和空军了。请他们……守住国土,为我们报仇。”
通讯频道里传来电流声,然后——
是费利佩六世国王本人:
“安东尼奥,我听到了。全国都听到了。你们已经创造了历史。现在,我命令你:尽可能保存自己。国家还需要你。”
“陛下,恐怕……我无法执行这个命令了。我的船……我的部下……都在这里。我不能离开他们。”
更长的沉默。
然后:
“那么,我以国王的名义,授予你最后的荣誉:你和你的舰队,已经履行了军人对国家的全部义务。现在,你们可以……休息了。”
萨尔加多用力眨了眨眼,不让泪水流下来。
“谢谢您,陛下。最后……请转告我的儿子,告诉他,他父亲……爱他。”
他放下话筒,看向入江诚:
“该你了,顾问。你有什么话要留给……京都的妹妹吗?”
入江诚摇摇头,微笑道:
“不用了。她知道我在做什么。这就够了。”
“她一直说,我该退休了,回京都,开一家小店,卖茶叶和和果子。”
入江诚轻声说,“我说,等这场仗打完。”
舰体结构终于支撑不住,金属扭曲、断裂、崩溃的巨响,从四面八方传来。
舱壁开始向内凹陷,地板向上隆起,天花板向下掉落。
“要沉了。”
萨尔加多说。
“嗯。”
入江诚点头。
他们握了握手,两个老人在生命最后时刻,互相道别。
然后,海水冲了进来。
“胡安·卡洛斯一世”号的最后时刻,被至少二十架GtI战机和七艘舰艇的记录仪拍了下来。
左倾角度达到65度时,舰体开始整体翻转。
左舷完全没入水中,右舷高高翘起,露出整个船底。
螺旋桨露出了水面。
四具巨大的五叶螺旋桨,直径超过七米,还在因为惯性缓缓转动。
舰艏指向天空,舰尾下沉。
下沉带出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直径超过三百米,深不见底,把所有漂浮的东西都吸进去:
救生筏、残骸、尸体,还有那些还在海里挣扎的人。
海面上,只剩下大片的、黑色的、黏稠的油污,铺满了方圆两公里的海面。
油污中漂浮着碎片:
木片、塑料、救生衣、文件、还有……人体。
很多人体。
有些还在动,有些一动不动。
远处,GtI的两栖攻击舰“的黎波里”号缓缓驶来。
它放下了救生艇,开始打捞幸存者。
但只捞了不到十分钟,就打捞起111人。
然后,声呐发现了可疑接触——
可能是哈夫克的潜艇,也可能是残骸。
“的黎波里”号立刻终止救援,全速撤离。
救生艇被放弃,刚捞上来的人被扔在甲板上,像货物一样。
海面上,还剩下至少两百人在挣扎。
他们看着两栖舰掉头离开,看着救生艇被海浪掀翻,看着希望再一次破灭。
然后,一艘沿岸巡逻艇,很小,最多能载二十人。
但它全速冲进了油污区,开始捞人。
艇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兵,退役多年,战争爆发后被重新征召。
他操作着吊臂,把一个个油污满身的人捞上来。
甲板上很快堆满了人,超载严重,船体吃水线已经没到甲板边缘。
但他还在捞。
“艇长,不能再捞了!船要沉了!”
一个水手喊。
“再捞一个!”
老兵吼,“就一个!”
他看到一个女人在海里挣扎。
很年轻,穿着撕破的军服,肩上有一颗星——
是个少校。
她的一条手臂似乎断了,用另一只手划水,但动作越来越慢。
老兵操作吊臂,放下吊篮。
女人用尽最后力气爬进去。
吊篮升起。
当女人被拉到甲板上时,她看了一眼救她的人,用嘶哑的声音说:
“我是……莱昂诺尔。”
老兵愣了一秒,然后立刻敬礼——
一个不标准的、仓促的礼。
“殿下……您还活着。”
莱昂诺尔点点头,然后昏了过去。
巡逻艇调转方向,全速驶向海岸。
数据链自动更新了舰队指挥权。
代表旗舰的红色菱形标志从一个沉没的图标,跳到了最后一个还在闪烁的蓝色标记上。
“塞萨尔·费尔南德斯·杜兰”号,F-110型驱逐舰,舷号F-111,此刻成了哈夫克在大西洋上最后一艘还能作战的主力舰。
舰长甚至没有时间意识到这个变化。
他正盯着雷达屏幕——
上面有超过二十个空中目标正在接近,从东南方向,高度三千米,速度零点九马赫。
“确认敌机群。”
“F-35c和F\/A-18E混合编队,数量24架。预计抵达时间:四分钟。”
“防空阵型。”
“所有‘标准’-6,准备拦截。”
只剩下“杜兰”号一艘船,对抗二十四个空中目标。
“距离八十公里。”
“进入‘标准’-6最大射程。”
“发射。”
垂直发射单元的舱盖滑开,十六枚“标准”-6导弹依次点火,拖着白烟冲上天空。
第一波碰撞发生在距离舰队五十公里的高空。
爆炸的火光在阴沉的天空中闪烁。
第二批导弹升空。
这次距离更近,拦截窗口更短。
但还有十二架突破了拦截网。
“距离三十公里……他们开始俯冲了!”
“近防系统全开!激光系统准备!全舰,防冲击准备!”
第一架F-35c在距离十五公里处发射了导弹。
然后是第二架、第三架……
他们击落了十八枚。
但六枚漏网。
第一枚命中了舰首前部甲板,瞬间击穿了三层钢板,然后在主锚链舱内部爆炸。
大火瞬间燃起。
更致命的是,爆炸震断了前部的主电缆通道。
全舰电力系统瞬间瘫痪。
灯光熄灭,雷达黑屏,武器系统断电,连紧急照明都需要几秒钟才启动。
“全舰停电!备用发电机启动中……需要三十秒!”
第二枚和第三枚几乎同时命中左舷。
一枚击中了左舷中部的76毫米主炮炮塔。
炮塔的装甲被击穿,弹药库被引爆,整个炮塔被炸飞,残骸掉进海里。
另一枚击穿了左舷水线上方的装甲,然后在第二机械室内爆炸。
第二机械室是“杜兰”号的四个主机械室之一,里面有两台辅助燃气轮机和相关的泵组、管道。
爆炸直接摧毁了其中一台轮机,另一台严重受损。
大火开始蔓延,浓烟顺着通风系统扩散到相邻的舱室。
“第二机械室大火!防水门自动关闭!里面有……十二个人被困!”
“损管队!去第二机械室!打开防水门!”
“舰长,火势太大,而且有燃油泄漏,如果打开防水门,火势会蔓延到其他机械室……”
“封闭第二机械室。”
“启动全淹没灭火系统。”
高压二氧化碳被注入第二机械室,瞬间排空了所有氧气,火势被压制。
“损害报告。”
“舰首前部破损严重,但水线以下结构完好。左舷主炮损失,第二机械室全毁。电力系统恢复70%,但武器系统需要重新启动……至少需要五分钟。”
“我们没有五分钟。”
“下一波攻击,还有多久?”
“两分钟。数量……至少十六架。”
“全速转向,朝西北方向,最大航速。我们要拉开距离,争取时间。”
“当前最大航速……28节。但左舷进水正在加重,如果加速,可能……”
“执行。”
“杜兰”号开始转向,而第三波攻击到了。
八枚LRASm,从两个方向同时袭来。
“导弹!左右舷各四枚!距离十公里!”
“近防系统!拦截!”
剩下的防空武器全力开火。
激光系统过载运转,发射器冒出白烟。
他们击落了六枚。
第七枚被干扰后失的。
但第八枚,从舰尾方向以一个极低的角度切入,避开了所有的近防火力,击中了右舷水线。
爆炸撕开了一个四米宽的大口子,海水疯狂涌入。
更致命的是,爆炸震坏了右舷的推进轴密封,高压海水开始灌入推进器舱。
“右舷大量进水!平衡系统正在注水补偿……但进水速度太快!”
“全舰注水!左右舷对称注水,控制倾斜!”
“航速降至20节,还在下降!”
第四波是混合攻击:
四架F-35c从高空投下了八枚小直径炸弹,同时两架F\/A-18E从低空发射了四枚“鱼叉”反舰导弹。
“全系统拦截!”
第一枚小直径炸弹命中了舰桥。
破片击穿了防爆玻璃,扫进了舰桥内部,将舰长斩首。
战术官趴在控制台上,后背上插着几块玻璃碎片。
航海长倒在舵轮旁,血染红了半边脸。
副舰长站得离窗户最近,整个上半身几乎被打烂了。
通讯官还活着,但一条手臂断了,白骨露在外面……
在舰体后部、水线下两层的反潜作战中心里,反潜军官哈维尔·罗梅罗中尉被震得从椅子上摔下来。
他爬起来,看到显示器全部黑屏,只有应急灯还亮着红色的光。
“通讯!联系舰桥!”
“联系不上!”
声呐兵喊道,“所有线路都断了!”
“备用频道呢?”
“试过了,没有回应!”
罗梅罗不是战斗军官,他是反潜专家,负责操作声呐和反潜武器。
但现在,舰桥联系不上,意味着指挥系统可能已经崩溃。
罗梅罗转向剩下的五个人——
声呐兵、火控员、电子战员,都是反潜战位的,对防空和舰面作战一窍不通。
“中尉……”
声呐兵犹豫地说,“我们要不要……自己判断?”
“判断什么?”
罗梅罗问,“我们连外面什么情况都不知道。”
“但我们是……现在可能是船上军衔最高的了。”
声呐兵指着罗梅罗的肩膀——
他是一名中尉,而在场的其他人都是士官或士兵。
罗梅罗愣住了。
他看向其他人,看到他们眼中的恐惧,和……期待。
他们期待有人下命令,有人告诉他们该怎么做。
“我……现在接任代理舰长。”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火控员问。
航向显示,“杜兰”号正在朝290度方向航行——
直通大西洋深处。
“航向错了。”
“我们在朝敌人走。必须转向。”
“怎么转向?舵机控制在哪里?”
“在……”
罗梅罗调出控制系统图,“舵机控制室在舰尾,水线下。需要手动操作。”
“那我们去。”
“但那里可能已经进水了,或者被炸毁了。”
“总得试试。”
“你和我去舵机控制室。其他人留在这里,保持通讯尝试,如果联系上任何人——任何人——立刻通知我。”
“是,中尉。”
两人离开了反潜作战中心。
走廊里一片混乱,应急灯闪烁,烟雾弥漫,地上有积水,还有倒下的管道。
他们不得不爬过一些障碍,绕开一些明显起火的区域。
走了三分钟,他们到了通往舵机控制室的楼梯,但楼梯井已经被水淹了一半。
“游过去。”
罗梅罗说。
他们跳进水里。
水很冷,而且有股刺鼻的化学品味道。
游了十米,到了楼梯底部,然后爬上另一侧。
舵机控制室的门关着,但没锁。
罗梅罗推开门,里面……还有人。
三个轮机兵,坐在控制台前,盯着完全黑屏的显示器。他们听到开门声,转过头来。
“你们是……”
一个老兵问。
“代理舰长,我们需要转向。现在航向是290,我们必须转向东北,回海岸方向。”
老兵苦笑:
“中尉,你看看这里。”
他指向控制台。
控制系统被切断了。
舵机需要从舰桥或作战情报中心发送指令,这里只是执行单元。
现在指令源断了,他们只能手动操作,但手动操作需要知道当前航向、速度、海况,还需要协调轮机舱调整动力输出。
而这些数据,他们都没有。
“我们试过手动操作。”
另一个轮机兵说,“但不知道当前航向,也不知道该转多少度。而且……你看看那个。”
“电磁干扰。”
老兵说,“GtI的电子战机在全力干扰,所有电子罗经都失效了。磁罗经也受影响,因为船体太多钢铁在变形,磁场乱了。”
没有导航,没有控制,甚至不知道朝哪里走。
“那我们现在……在朝哪里走?”
“凭感觉,大概……西北。”
老兵说,“因为我们左舷受损更重,船会自然朝右舷偏转,而右舷推进器还在工作,所以……我们在大圈转向,但具体转了多少,不知道。”
“能停下来吗?”
“停车?可以。但停下之后,我们就完全失去机动能力,成为固定靶子。而且倾斜会加剧,可能会翻。”
罗梅罗沉默了。
然后,震动又来了。
“是机炮!战机在用机炮扫射我们!”
机炮炮弹击穿了上层建筑,在舰体内部爆炸。
“回反潜中心!”
他们往回跑。
这次不用游了——
刚才的水已经排掉了一些。
但走廊里更乱了,更多的火,更多的烟。
当他们回到反潜作战中心时,里面只剩下两个人了。
“其他人呢?”
罗梅罗问。
“去救火了。”
声呐兵说,“b区通道起火,他们去帮忙。”
“中尉,”火控员——现在唯一还在这里的作战人员——轻声说,“我们可能……该考虑投降了。”
投降。
这个词在军舰上几乎是禁忌。
可以战死,可以殉舰,但不能投降。
但罗梅罗看着显示器上的数据。
倾斜15度,很多水密门已经因为变形而失效,进水在蔓延。航速6节,逃不掉。
武器全失,打不了。
指挥系统崩溃,没人知道该怎么办。
决定权,落在了他这个反潜军官肩上。
“白旗在哪里?”
“在……在信号旗储物柜。但舰桥被毁,可能拿不到。”
“有替代品吗?”
“床单。白色的床单。住舱里有。”
“去找。找一块最大的白色床单。然后……去右舷最高处,挂起来。”
没有人动。
所有人都看着他,眼睛里是复杂的情绪:解脱?羞愧?恐惧?还是绝望?
“这是命令,去执行。”
“全体舰员注意,这里是代理舰长。”
“我以代理舰长的身份下令:停止一切抵抗。重复,停止一切抵抗。所有人员,撤离到露天甲板,准备……离舰。”
“我们将……升起白旗。这不是投降,这是……为了保护还活着的人。我们已经战斗到了最后一刻。现在,战斗结束了。”
“白旗挂好了,中尉。在右舷雷达桅杆上。用床单和信号旗绳绑的。”
“GtI有什么反应?”
“他们的攻击停止了。有一艘驱逐舰正在靠近,距离三海里,用灯光信号在问……我们是否投降。”
罗梅罗站起来,整理了一下制服,戴上军帽。
“回信号:是的。我们投降。”
“中尉,GtI的登舰队上来了。他们要见指挥官。”
“带路。”
他走上露天甲板。
倾斜15度的甲板很难走,需要抓住栏杆。
右舷的雷达桅杆上,白色的床单在风中飘荡。
远处,一艘GtI的驱逐舰已经靠得很近,放下了小艇。
小艇上满是全副武装的陆战队员。
罗梅罗站在甲板边缘,看着他们靠近。
小艇靠上了“杜兰”号的右舷——
左舷太低,无法靠泊。
陆战队员爬了上来。
“中尉?你是指挥官?”
“我是……舰队代理司令官,哈维尔·罗梅罗。”
“根据国际战争法,我正式接受贵舰的投降。请命令所有舰员到甲板集合,交出武器。伤员我们会救治。”
“我们……有多少时间?”
“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后,如果还有抵抗,我们将视其为敌对行为。”
“传令下去。所有人,甲板集合。交出武器。”
命令被传达。
还活着的人开始从各个舱室出来,走到倾斜的甲板上。
有些人自己走,有些人被搀扶着,有些人被抬着。
“你们的舰长呢?”
“死了。在舰桥。”
“其他军官?”
“我是军衔最高的。”
“这就是你们的全部舰队了吗?”
“是的,我们就是全部。”
“好的,对你们来说,这场战争结束了,祝你们在战俘营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