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娘亲谈完话，又已入夜。玲珑出了书房，有些木然地走在廊下，双眸却不自觉地在夜色中找寻着什么。
果然，不远处有一挺拔的身影正倚着廊柱。玲珑知道无论哪一世，他都会在那里等她。
“璟云？”
“小姐。”璟云听见声音，立马端正了身子作揖道。
玲珑顿觉一阵针扎般的刺痛。每一世每一次轮回，都是从这一刻起，璟云变换了对她的称呼，恭恭敬敬的二字称谓，仿佛在他们之间划上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界线。
玲珑自嘲般笑语道：“没想到三个月未见，璟云的礼数又更周到了些。”
璟云沉默片刻，道：“我们去找个地方待一会吧？”
两人爬上了屋顶，不近不远地隔着一人位并排坐下。抬头望天，皓月嵌在繁星点点的夜空里，散发着幽静的光。
“在辰阳时，夫人与我谈过了。暂时会收我为府中侍卫，所以我和小姐……”璟云先开了口。
“我打算嫁去西凉，也和娘说好了，带你一起。”玲珑没等璟云说完，便淡淡地告诉了他自己的决定。
璟云面露一丝惊异，而后轻笑一声：“也好。”
“书上说，一旦暮色降临，成片的银河就会铺满西凉的夜空。”玲珑朝璟云望去，见他紧咬着嘴唇又陷入了沉默，便用苦笑掩盖了心中酸楚，“还记得你刚来府中时，我时常想要同宝珠翻墙离家，那并不是为了要避开你。那时我还年少，只是想着要去西凉看一眼……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吧。”
说罢，玲珑感受到晚风带来的凉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夜里寒气太重，我会快快把话说完，小姐听明白了就赶紧回屋。”璟云突然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冷静语调正色道，让玲珑的心沉得更深了。
“好，我会认真听你讲。”璟云接下来要说的，早就深深烙印在玲珑的“记忆”里。可她还想再听一遍。
“如今我只是一介侍卫、罪人之子，小姐是朱雀嫡宗千金之躯，美玉般珍贵，我俩身份有如云泥之别……我名义上还是青龙，实际却是无依的孤舟，甚至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怎样。”
无论哪一世的玲珑，听到这里时，喉头都能感觉到一丝干涸。没错，璟云自幼漂泊，现在又失去了爹娘父兄，除了朱雀，无人可以为他撑腰。她说不出话来，只能沉默地听下去。
“我唯独能确定的是，无论寄身青龙、朱雀还是白虎玄武，我一生都会护小姐周全。小姐若想看星星，我会把夜空擦得明亮，若想看沙漠，我就去造一片荒漠绿洲。小姐想要得到幸福，我定会找到七彩雉鸟，求它赐福小姐。”璟云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看向玲珑，但每一个音节都无比坚定。
璟云的肺腑之言深情又克制，是誓言但又不似告白，更像是将自己人生的意义和归宿，都交付给了玲珑。
前世的玲珑听闻此言，情不自禁地献上了温润的双唇。那是二人的初吻，分明是情深意难尽，却深藏禁断与不安。
这一世的玲珑却巍然不动，用淡淡的眸色将炽热的心绪压了下去。
璟云的一字一句仍旧让她浑身发烫，在“记忆”中生死轮回之后，还能再次听得她曾经认为是虚妄的允诺，玲珑的心脏已经紧紧地揪成一团。可她已经下定决心，不能再让情感驱使理智。
“璟云，我不需要你为我做那些。”玲珑调整了姿势，捧过璟云的脸颊，“看着我，听我说。”
璟云的目光无法逃离，只能惊诧地与玲珑互相凝望着。
“今生，我只要你做三件事。”玲珑松开了手，甜甜一笑。
“嗯，我听着。”
“其一，无论发生什么，必须都以你自己为先。其二，如果我做了错的决定，你要及时阻止我。其三，等你找到了真正的归宿，就从我身边离开。”
璟云霎那间愣在当场，片刻间才满是困惑与悲凉地吐出一句话：“小姐言下之意，终究还是要与我划清界限？”
“我没有任何言下之意。”
“好，那也请小姐答应我一件事。”璟云将目光垂下，压低了嗓音。
“嗯。”
“只要我不愿意，小姐不能要我离开。”
“我永远都不会主动抛下你，璟云。”玲珑字字铿锵。
二人伸出小指，轻轻地拉了勾，指尖轻触缠绕又分开，彼此的年少情愫就此掩埋。
***
三年后，二十一岁的玲珑已身处西凉州首府。前两世的玲珑和璟云都未活过二十岁，这一世，似乎有些什么已经开始悄然变化。
年初，雨琴夫人从肆灵会上带回了御赐的婚书，玲珑便在春耕前启程来到西凉备婚。同行的是陪嫁的丫鬟宝珠，以及侍卫璟云。
三人风尘仆仆抵达穆府时，白虎台辅夫妇十分惊喜地在门口笑脸相迎，身边也没跟着个下人。
“玲珑，路上辛苦了。”穆夫人笑盈盈地拉过玲珑的手，“你还是个小娃娃时，我同老爷就去南珠看过你，没想到现在已经出落得如此娇俏可人，还成了我家的儿媳妇。”
“夫人说笑了。这般特殊情况，老爷夫人都还愿接纳我，玲珑实在不甚感激。”玲珑所说的特殊情况，一是指与白虎嫡子的年龄差，二是指白子的身份。但玲珑也清楚，白虎嫡宗自有一套阅人之道，只要穆台辅夫妇看得中她，在西凉立足并不是什么难事。
外表看起来须髯如戟的穆台辅却在一旁并未多言，只是上下打量着从南珠赶来的三位年轻人，片刻，竟先向璟云开口问道：“你便是红玉将军的儿子？”
“正是在下。”璟云虽然仍是一身素色青衣，但用料上乘。腰间所配青剑的剑鞘上镌刻着龙鳞般的纹样，连护腕上也镶着金边。
这身行头是雨琴夫人特地为璟云置办的，那柄龙鳞青剑据说是红玉将军所赠，如今雨琴夫人又将它转赠给了璟云。华而不奢的装扮加上璟云天生气度不凡的俊朗身姿，旁人一眼望去，璟云不像是寻常侍卫，只当是哪里的武家公子。
“好好好。”穆台辅见璟云恭谦大方，顿时眉开眼笑，“行了，都累坏了，快进屋歇息去吧。”
玲珑见台辅夫妇二人都还系着围身布，尤其身材魁梧的穆老爷被那块小小的花布衬得尤为滑稽，便好奇地询问道：“府里是正在忙吗？”
“啊呀，这不是即将春耕了吗，老爷说今日难得空闲半日，便在府中替附近的农家挑些好种子。没想玲珑你们比预计的早到了一两日，这才没换衣裳匆匆来接了。”穆夫人捂嘴笑着替自家老爷解释道。
白虎的灵能在于目光如炬，无论是谷种还是珠宝，事物的好坏品级一眼便能辨别。另一方面，西凉的日照时长是庆国中数一数二的，白虎族人又生性喜爱耕种养殖。因而在白虎台辅的管辖下，西凉一州又被称作庆国的“天下粮仓”。
可身份尊贵的白虎台辅居然亲力亲为在替农家挑种子？玲珑虽然诧异，但在某种程度上也稍稍安下了心。
“穆遥他们也还在院里挑着呢，赶紧过去吧？”穆台辅示意几人快走，似乎还急着回去做事。
穆府虽然比不上林府中奇山异石、亭台楼阁的华贵大气，但院落中的花草树木显然是被人精心照料过，处处洋溢着勃勃生机。
今日院中聚了十来位白虎族人，正热火朝天地在各种簸箕瓦器前来回奔走。穆台辅刚抬脚走进院子，就一声不响地匆匆融入了忙碌的人群中，把玲珑三人丢给了穆夫人。
而角落里，正坐着一位面带稚气的少年人，皮肤略显黝黑。但若细细端详一番，容姿也算得上是眉清目秀。少年正百无聊赖地用粗糙的手指把簸箕里的谷种拨向一处，手上的动作奇快，表情却是漫不经心。
这便是玲珑未来的夫婿穆遥了。
“遥儿，快过来见见玲珑。”穆夫人兴高采烈地招呼道。
穆遥不情不愿地绕桌一圈，慢吞吞地走到爹娘面前，抬头看见玲珑时，却怔了一下。
“看来是被二小姐的美貌震慑到了呢。”宝珠在玲珑耳边嘀咕道。
玲珑用手肘悄悄推开宝珠，装作不经意地观察了一下四周。
听到“玲珑”二字，原先正在忙碌的众位族人纷纷抬起了头。投向她的目光交杂着好奇、惊讶，还有少许的鄙夷。
看来白子玲珑的名声已经传到了西凉。
玲珑收回审视的目光，向穆遥舒展莞尔一笑：“玲珑在南珠已期盼多时，今日终于得见穆世子，幸会了。”
宝珠在一旁轻轻“啧”了一声，脑袋别向璟云。
穆遥注意到了宝珠怪异的表情，慌忙垂头，怯生生地应道：“啊……幸会。”
“从今往后，你俩可得好好相处。”穆夫人毫不客气地拉过玲珑和穆遥的手，叠到一块，饶有兴致地嘱咐道，“遥儿，你带玲珑他们逛一下府里各处，熟悉一下环境，然后送她去厢房。”
穆遥赶忙将手抽离，点了点头。
“啊对了，这是璟云。”穆夫人忽然想起了什么，“虽然是朱雀台辅府里的侍卫，但也是青龙的高手。遥儿不是总嫌弃西凉州内找不到好的剑术师傅吗？今后也可同璟云请教一二了。”
璟云闻言，温温地朝穆遥行了礼。
穆遥朝璟云瞥了一眼，却倏地涨红了脸，眼神游移，半晌才兀自往外急急走去：“不是要去逛府邸吗？快走吧！”
父子俩还都是急性子。玲珑笑着跟了上去。
只有宝珠不满地凑到璟云身边，说起了悄悄话：“这穆遥什么意思？是看上二小姐了，还是看上你了？”
璟云一头雾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