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的初春，鲜花盛开。赵洪明参加郊区供销社党支部开展的整党整风学习活动不久，根据上级整党工作组的建议和要求，提前中断了停薪留职，又到牛石岭供销分店生资柜上了4个月的班。还是住在曾经住过的房子里，但店里的经理以及其他营业员基本上都是新面孔了。8月底的一天，区社人事股通知他到县供销学校参加文化补习。
赵洪明刚上初中那年，正赶上文革初期，在浏阳一中89班的半学期里，没有见到课本，每天学习《毛泽东选集》的有关文章，背诵《毛主席语录》，到街上参加宣传活动，或去参加义务劳动，根本没有好好地念过一天的书。从1967年初他就休了学，回家参加农业生产劳动，帮助妈妈料理家务，照看弟妹。参军后，也没有学习文化知识的机会。这次区社安排他参加文化补习，他感到非常高兴，他又可以像小时候那样背着书包上学校读书了。
县供销学校已从文家市迁到县城的麻衣庙。自从赵洪明回单位上班后，章美英自己单独开了一段时间的承包车辆，等合同期一到，立即交回车辆，终结了承包合同。她在城西租了一间小房子居住，一边照顾两个上学的孩子，一边找一些临时的事做。赵洪明回城读书，房子小，容不下四个人居住，再加上章美英此时已找了一个开车的工作，经常出车在外，很难照看孩子。于是，赵洪明便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古家冲的家里住，每天骑自行车将丹丹、双双送到城南小学后，自己再到供销学校上课。中午，他和两个孩子一起到区供销社食堂吃饭。放学后，他到城南小学门口接上孩子回家休息。
入学的那天，学校举行了摸底测试，语文考试，赵洪明只在作文上得了一些分，其他的语文基础知识基本上做不出来。待到数学测试，他一看卷子，就像见到天书一样，全是从未学过的代数，勉强做了一道题，得了2分，总算没有交白卷，当“白卷英雄”了。
回家的路上，丹丹问他：“爸爸，你今天考试得了多少分？”
赵洪明回答说：“不好意思，语文得了46分，数学才得了2分。
“嘻嘻，都没及格呀。”双双说：“我都比你强，前天考试，我语文得了100分，数学得了99分。”
“还好意思说呢，要不是粗心大意，忘记一个标点丢掉1分，你数学可以得满分的。”丹丹说。
“是呀，学习不能马虎，爸爸学的知识已经丢了20多年了，所以才参加文化补习，以后，我们3人来一个比赛，你们两个考试每门功课都要达到90分以上，力争得满分。我呢，争取考试及格，力争达到80分以上。”
赵洪明话音刚落，丹丹、双双异口同声地说：“好！”
30多岁的人，重新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做笔记，赵洪明感到很新鲜，也感到了压力。每节课，他都听得很认真，记得很详细。回到家里，他做饭、帮孩子洗澡、再把衣服洗干净，然后和孩子一起坐到桌子边看笔记、做作业，他要争分夺秒地把丢掉的知识抢回来。
秋收期间，学校放假，因为许多学员都要回家参加秋收。放假前，语文老师出了3道作文题，要求大家在假期里自行选择一道题写一篇作文。赵洪明仔细审阅了3道题目，分别写了3篇作文，回校后交给了老师。语文老师把这3篇作文在作文课上当作范文宣读后点评说：“这3篇作文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但写法却不雷同，审题准确，题材广泛，立意新颖，用词讲究、文笔流畅，是3篇不可多得的好文章。”
“老师，这个人是谁呀？我们写1篇都感觉难，他怎么就写出了3篇。”一个同学问。
语文老师说：“他就是你们当中年纪偏大，而且还要照顾两个孩子，每天骑自行车来回跑三十里路的赵洪明同学。”
教室里几十双眼睛刷地投向了坐在后面的赵洪明，朝他鼓起了热烈的掌声。
月底考试，赵洪明的语文考了96分，数学达到84分，名列班上第3名，在全校师生大会上，校长特意表扬了他。
“爸爸，你今天受到校长的表扬，我给你唱支歌吧。”丹丹在回家的路上说。
“好，你唱支什么歌呢？”
“是我今天刚学的《小草》。”丹丹说完，就用她那清脆的童音唱了起来：“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父子3人一路歌声，一路欢笑，吸引了路人，赶走了疲劳。
3个月后，赵洪明顺利地从供销学校结业，获得了高中文化补习证书。
赵洪明在供销学校的表现，引起了区社领导的重视，待他从学校结业归来，便把他安排到城南糕点厂担任厂长。
这是一家老厂子，只有十几个工人。平时主要生产茴饼、法饼、小花片、松花根、桃酥、饼干之类的副食品，中秋期间，以做各种广式、本式月饼为主。以前，区社三十多个分店，统一来厂调货，经常出现供不应求的现象，逢年过节，调货的人天不亮就要前来排队。自从市场放开后，各分店进货有了自主权，前来调货的人日渐稀少，生产逐渐下降。赵洪明接手后，尽管采取了一些措施，但仍然没有完成区社下达的生产指标。
年底，区社主任找到赵洪明，直截了当地问：“小赵，有什么办法扭转糕点厂的被动局面？”
“办法是有的，就看领导支不支持，同不同意。”赵洪明说。
“你别卖关子，先说说看，有什么办法。”主任急促地追问。
赵洪明不慌不忙地谈了自己的设想，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几页材料纸递给主任。
主任接过一看，是治理整顿糕点厂的具体方案，其中三点特别引人注目：一是取消基本工资，实行计件工资制。二是按市场需求生产商品，厂里可以随行就市调整价格，不受区社物价部门的控制。三是区社负责给一定的铺底资金，厂方承担工商、税务、卫检、房租、工资、水电、银行利息和上缴利润指标后，有权自行分配。
“太好了，你这个方案可行，明天你来区社签合同，糕点厂就按这个方案办。”主任说。
糕点厂有两个生产班，一个班的师傅姓易，就是曾经到冷饮厂帮助过的易师傅，班里的其他工人都是他的徒弟。另一个班有两个师傅，分别姓周和姓刘，他俩各自都带有徒弟。厂里还有一个原材料保管员兼采购员，一个成品保管员兼售货员，每天的生产任务由厂长根据库存情况下达。
赵洪明与区社签订承包合同后，立即召开全厂工人大会，他把改革方案一宣布，人群中立刻炸开了锅。
“厂长，取消基本工资，我们的生活还有什么保障？”
“厂长，你把基本工资取消了，我们生病了不能干活怎么办？”
“厂长，计件工资是怎么计算的？”
赵洪明对这些问题早有预料，他一一作了解答，他说：“大家主要的问题集中在取消基本工资，实行计件工资上。过去我们拿基本工资，工人们同工不同酬。比如说做月饼，一个班的定量是70斤，大家都按指标完成了任务，可拿的钱不一样。有的人一个月才50元，有的人却有80到90元。如果实行了计件工资制就不一样了，比如说一个班的产量工资核定为4元，那么，你只要按质按量完成了任务，你就可以得到4元钱的工资。但如果你没有完成定量，70斤的定量你只完成了50斤，那就只能按50斤的产量计算工资。同时，还要追究没有完成定量的责任，因为你烧了煤、耗了电，却不完成生产任务，有故意增大生产成本的嫌疑。如果你一天完成了两个班的定量甚至三个四个班的定量，你的收入就水涨船高。这样，就真正地实现了同工同酬、多劳多得的原则。”
不待赵洪明说完，周、牛两位师傅和班里的工人率先鼓起掌来，易师傅有几个徒弟相互对视了一下，也勉强地拍起了掌。
“当然，病了不能上班，那就在家休息，工资当然没有。但如果是生产淡季，厂里安排休假，每人每天发给两元钱的生活费。”赵洪明停顿了一下，喝了一口水，看了一眼工人们，继续说道：“如果有谁接受不了这个方案，我跟区社领导商量过，你可以不在这里干，区社另行安排工作。”
工人们又是一阵议论，当场有3个工人和原材料保管员兼采购员不愿意继续在厂里干，赵洪明同意了。第二天，这4个人回区社另行安排了工作。接下来，赵洪明就他和两个保管员的待遇问题、厂长与工人签订劳动合同的问题、厂里新的规章制度进行了详细的说明。最后，他说：“凡是愿意留在厂里干的同志，会后请和我签订劳动合同，从明天起，就按新的规章制度执行。”
会后，愿意留下的工人们都与赵洪明签订了合同，原材料保管员指定易师傅的一个徒弟兼任，赵洪明自己兼任了采购员。第二天，厂房案板上、电烤炉前、煤烤灶前、打料机前活跃着工人们的身影，周、牛两位师傅和他们班里的工人特别开心，有的人一边干活一边哼着小调。易师傅一直等到徒弟打好了料，他才慢悠悠地来到厂房，干了不到一个小时，说了一声有点头痛，跟徒弟们打了个招呼：“你们几个做一下，我去看一下病。”说完，脱下围裙径自走了。下班时，周、牛两位师傅的班里的产量超过百分之六十，易师傅班的产量超过百分之二十。
易师傅喜欢捕鱼，在浏阳河里有一大一小两条船，小的划去撒网，大的用来休息，有时晚上就睡在船上。清晨收网后，提上鱼儿到自由市场上去卖。三头两天从医生那里开来一张病假条，休息三、五天再到厂里转两天。以前吃大锅饭，班里的工人又都是他的徒弟，谁也没多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历任厂长对他是敬而远之。赵洪明来糕点厂担任厂长的一年里，给他累计了一下病假条，有30多张，休息了一百多天。干活最少，工资收入却是厂里工人的第一名，比个别工人高出了将近一倍！周、牛两位师傅对此早有怨言，可又毫无办法。
赵洪明在与周、牛两位师傅交谈时，他们说，如果你真的能按你说的取消基本工资，实行计件工资，我们就能为厂里多作贡献，自己也能多拿些工资，就只怕你实行不下去，过不了易师傅这一关。
赵洪明没言语，冲他俩笑了笑，算作回答。
到了月底，成品保管员提供了各班的生产数量，周、牛两位师傅班里的工人平均工资达到156元，是班里原平均基本工资的2.7倍。易师傅班里的工人平均不到100元，易师傅只要来厂房转了一圈，他的徒弟都给他记了一个工，但累计只能拿到67元，比原基本工资减少了29元。当工人们在成品保管员那里领到了改革后的第一份工资时，周、牛两位师傅班里的工人欢天喜地，易师傅班里的工人却留下了后悔的表情。易师傅没来领工资，是他的大徒弟代领后送到他家的，第二个月只到厂里来了几次，从此再也没有露面。
工人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了，每天都要赵洪明多下达生产指标，不但每天超额完成任务，而且没有发生任何浪费的现象。易师傅有个小徒弟姓张，几乎每晚都要加一个班，不是熬糖，就是清理煤灶。因此，他的月收入相对要比别人高，有一个月，他拿了将近300元钱，相当于原来半年的工资收入！
看到工人们增加收入后的喜悦和由此爆发出来的工作热情和干劲，赵洪明感到非常高兴。
赵洪明每到一个新的岗位，都会很快掌握岗位工作流程，适应岗位工作的需要。他在糕点厂一年多来，已经了解和初步掌握了各个品种的制作方法和配料方法。一次，易师傅班里准备做茴饼，不知是打料还是配方出了问题，他说今天这个料不能做茴饼，把打好的料丢到一边，改做其他的品种了。打好的原料如果不用了，一是焙干粉碎后，改做其他的品种，二是只能报废。这天晚上工人下班后，赵洪明走进生产车间，他把这堆原料拿到案板上，用鼻子闻了闻，加上一点配料后，用手反复揉了一个多小时，做成茴饼，放进电烤炉中烘烤，出炉后，茴饼香气扑鼻，正好成品保管员来了，他一看，竖起大拇指说：“厂长，你真不赖，做出的茴饼盖过易师傅的水平。”当他知道赵洪明是用易师傅废弃的原料做的时，更是佩服得不得了。第二天上班，他对工人说了此事，易师傅的徒弟们听了都很尴尬，知道再也不能糊弄厂长了。
还有一次，赵洪明决定在原来做的小花根中加入适当的辣椒粉，因为，浏阳人都爱吃辣椒。他让周师傅试做了几斤面粉的小花根，大家品尝后，感觉不错。于是，赵洪明请周师傅做了一个班的产量，分送到两个商店销售，结果反映不错，送去的小花根一天内全部卖完了。于是，赵洪明加大了这个品种的产量，深受顾客的欢迎。易师傅不服，认为赵洪明打破了他的传统做法，丢了他的面子。有一天，他坚持按老配方做，结果生产出来的小花根无人问津。
厂里生产的饼干，历来深受顾客的喜爱，但传统手工做起来慢，而且花色品种少。赵洪明在一次参观长沙食品机械展览会时，发现一种生产饼干的机械操作简单，但可以做出十多种花色品种，而且做出来的品种口感非常好。参观回来后，他向区社主任汇报，申请购买这部机械。主任同意后，赵洪明花了5000元买了回来，投入生产后，其产品很受市场欢迎。
春节，是厂里的销售旺季，为保证有充足的货源供应市场，在本县原材料紧张的情况下，赵洪明就到长沙采购面粉、白糖之类的原料。厂里生产的饼干、小花片在浏阳县城及郊区销量很大，赵洪明就决定以生产这两个品种为主。他改变以往散装销售的方式，订做了包装箱、包装袋，将其成品进行包装、装箱、存放。看着宽大空荡的仓库被一箱箱的成品堆得满满的，成品仓库保管员和工人们都发出了惊叹，因为厂里从来没有储备过这么多年货。他们找到赵洪明，宁愿少挣点工资，要他少下达一些生产任务，他们担心销售不完受到损失。赵洪明说，只要我下达了任务，你们就可以大胆生产，不要害怕销售不完。
原来，赵洪明每天安排生产后，就到城内各批发销售点进行推销，就连毗邻浏阳的江西万载、铜鼓等地的客户，他都留下了联系方式，更何况本系统还有30多个分店。临近春节，厂里成品仓库人来人往，一箱箱的商品被人调走，光铜鼓县的一个客户就调走了一大卡车的货。厂里的工人此时才放了心，他们佩服赵洪明的远见。虽然厂房外面寒气袭人，但车间里的工人却热火朝天，干劲十足。
春节过后生产进入淡季，赵洪明根据市场需求，调整生产结构，研究新的产品，积极开拓市场，主动送货上门，做到了淡季不淡，没有发生放假休息的现象。
中秋月饼，是糕点厂的重点生产项目。距中秋还有一个月，赵洪明就与工人们一起研究了几个拳头产品，生产出来的样品送给食品卫生质检部门检测合格后，立即提前进入批量生产和成品储备。易师傅的徒弟们自从师傅不来上班后，放开了手脚，每天都能超额完成任务。特别是中秋前几天，堆满仓库的成品被调空后，工人们忘记了疲劳，每天凌晨两点车间里就响起了打料的声音。有的工人一连工作了29个小时，人困得打着饼锤就伏在案板上睡着了，只要别人的饼锤一响，人立即惊醒重又做了起来。赵洪明来到车间，他们还要他下达生产任务，赵洪明说：“谢谢大家，但今天不能再给你们下达任务了，做完案板上的料，马上回房休息，月饼有你们做的。”可他们回房休息了两个小时，又出现在车间里了。
赵洪明在糕点厂推行的改革所带来的新风貌、新气象、新收入被其他分店和工厂的经理厂长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然而他们却无力也不敢改变旧式的经营管理模式，因为他们没有赵洪明的胆量和魄力。每到区社开经理厂长会议，有的经理、厂长就会跟赵洪明开玩笑，说要到他的糕点厂来做临时工，那怕在成品仓库搞搞包装也行。因为他们了解到，糕点厂请来的临时包装工人一个月挣的钱都比他们的基本工资高。
年底，赵洪明超额完成了上缴利润，工人们拿到翻了几倍的工资，个个脸上露出了笑容，纷纷要赵洪明与区社续签合同，明年再大干一场。
然而，区社换了主任、书记，他们找到赵洪明说，你们糕点厂一个临时工都比我们主任、书记的收入高，下面许多经理和职工都有意见。因此，明年糕点厂不能再像今年这样搞了。
一句话，糕点厂要重走老路了！
而在此时， 久未露面的易师傅却把赵洪明告到了县里和市里的供销社，说他实行的计件工资制是不顾工人死活，典型的资本家管理模式，并认为赵洪明有多拿多占的嫌疑，要求区社查账。区社某些患了红眼病的领导居然相信了易师傅的话，派人来厂查账，结果查的结果，账面和实物清清楚楚，赵洪明没有多拿多占一分钱的现象。
年终总结大会上，各分店经理、厂长都与区社签订了新的合同，赵洪明反复权衡利弊，没有跟区社续签合同。3天后，与新派来的一个女厂长做了交接。一年后，糕点厂倒闭，工人们有的下了岗，有的分到了其他分店，这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