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8章 盛夏(7
从头再来。
她还是她,只不过是换了个容易被当成魔物的身体罢了,其他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她何许人也,生下来便是猎魔世家的她,小小年纪便接触了修炼之术。五岁便能御使魔力,七岁便可御剑斩桩,十岁以及能独自猎魔,光彩无双。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懈怠于修炼过,年纪轻轻就掌握了魔力的控制方法,同龄人无不难以望其项背,即便是许多垂垂老者,也远比不过她的才华。
访名山,拜名师,她所过之处,无人记不住她的名字。
与众仙人辩道,她也往往能得胜而归。
她总微笑待人,因为世人于她的差距太大,她只需要给与世人一些怜悯就足够了,何必与世人徒费口沫。
她也并不是目中无人,她知道一山更比一山高,可她怎么也不曾想过,自己会输给一位上山采药的,穿着一身粉色襦裙,娇娇弱弱的爱笑的女子。
见到淑月之前,她便已然知道眼前的女子身份不简单。猎魔公会特意提醒她要小心这位女子,最好不要起冲突,眼下不是于她起冲突的时候。可既然已经知道她是魔物,为何还要有忍让的道理?
虽然看起来淑月只是普通人模样,但她知道,淑月体内的魔力绝不简单。淑月压抑的很好,几乎没有魔力外溢出来,若不是她能感受到更深层的魔力,险些就要被体表散发的魔力骗了。
那一场落败她很不服气,她杀了淑月很多次,但却始终没能真的置淑月于死地。众师兄弟前来帮忙,结印画阵,却在阵法即将结成之前,不小心让她逃脱了。
只差那么一点,她便能将魔女淑月困于缚仙阵下,得一份天大的美名。
淑月带着一身的伤,依旧笑吟吟得看着她。
“不打了?”淑月问。
“看来今日我杀不了你,也好。”当时的她,意气风发,虽然落败,却也不惨,只是有些力竭了。
而且,淑月那般好看,年纪轻轻的她,看了一眼那张脸,又怎能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我且休战十年,十年之后,我必能赢过你。你好好活过这十年,切莫让其他人杀了。”
“好啊,那你可别忘了。”淑月笑道。
“此番落败,许某受教颇多。再见之时,美人你可要好好当心。”
“当心着呢。”淑月道。
那一别,便是十年。
十年间,她修炼的无比认真,只为再见之时能一举拿下魔女。
十年间,世间鲜有听到她的名字,她潜伏于山野,每日只有熟悉的小童来送餐。
小童都长成了大人,她才终于出山。出山之时,她周身金光环绕,伸手间便有紫气升腾,雷光涌现。
上一次她还需要师兄弟们帮忙,这一次可不用了,她一个人,便能完成一整支队伍的所有任务。
她反思过无数次落败的原因,最大的原因当然是当时的配合不够默契,若是师兄弟们第一时间能结阵,也就没有后面那么多事了。偏偏就是那差之毫厘,落得最后谬之千里,直至力竭也未能取胜。
她是世间百年难遇的天纵奇才。
她是仙山之上隐姓埋名闭关修炼整整十年的一代新星。
她再次出山,本该带来一场风云际会,为这片天地注入新的血脉。
她意气风发,她需要一场出山大役来昭告天下自己的出世,所以出山之时,除了当年的小童,如今的小师侄许如意,无人知道她出关之事。
她从小师侄处得知魔女淑月如今在白玉城,便告诉小师侄千万别告诉别人,她孤身一人来到了小月饮楼。
谁也没有想到。
如今这个坐在这里,甚至会为了小孩子的一点小恩小惠,而感动到了哭了一场的妹魔,和那个她,是同一个人?
使得她落到这步田地的,毫无疑问是小月饮楼。
她本该恨小月饮楼的。
她不傻,她知道当初被小猫娘随意凌辱,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轻敌太多,见是位小孩子就没有太过忌惮,没有做出充足的准备。但时隔十年她的突然造访,对方也没道理有太多准备时间,她确实是输了,十年的准备,在剑刚出鞘之时,便丧尽了锋芒。
对方将她变成了如今模样,用这种手段羞辱她,她心中当然有怨念。可小猫娘说的话,她又找不出多少破绽,没有要了她的命,确实已经算是格外开恩了。
要是一个有骨气的人,这种时候应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吧?
可她对小猫娘,又或者淑月,其实并无什么彻头彻尾的大恨,也没什么义薄云天的壮志。她只是想要证明自己罢了,只是想将她们当做自己一飞冲天的基石。输给基石已经足够丢人,还因为输了就死,那才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她不服气,她不愿就这么死去,她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尤其是见到了夜白之后,她忽然明白过来自己所纠结的为何物。看到风华绝代的小狐娘,她心中的纠结忽然消散了许多,谁说女子不能仙,谁说被变了副模样就不能再登巅峰?区区肉身凡胎,待到将来证得大道,也不过是一具皮囊,丢了又有何妨,为何要被一副皮囊所束缚,误了自己真正该走的路?
那时候,她是有些感激小月饮楼的,她的痴念在小月饮楼的提醒下消弭了,这绝对是她修行路上跨过的一道大坎。她本就不该拘束于肉身,她一代仙人,怎能这般执着于凡俗!
她再度踏入红尘。
可这一次,她忽然意识到,怀揣着重登巅峰的心愿的她,就连爬起来的第一步都走不出去。
她不愿意求人,她那般骄傲的人,怎会轻易向人低头。自古只有别人向她献媚,她值得低眉俯首的人,只有那几位她尊敬的老前辈,怎会是这路边的普通人。拿普通人和她相提并论,那简直就是笑话。
可真的是笑话吗?
从山上下来之时,随身带的盘缠很快就用尽了。
她过去不在乎钱,她不会缺钱,她想要钱,有无数人巴不得把钱塞入她的口袋,来换取她的一次垂眸指点。此番落入凡尘,她看得顺眼的人,便打赏些金钱,以此来体现自己对世人的怜悯,世人爱财,她便给财,见那些人获得钱财之后温顺的模样,她心头又何尝不是无数次感慨,这就是世人。
但这样的花钱方式,也注定了她那本只准备了一个月的盘缠,被迅速挥霍一空。
她饥肠辘辘地走在街上的时候,看着两边的小食摊,她本不该对这种凡俗之物有任何念想,现在,她竟垂涎起了那细火慢烤出来的火腿肠。
怎能如此动贪念。
可她无论作为仙人还是妹魔,终归还是要吃食物。
她想赊账换得几口食物,但对方见她的穿着打扮,只是很是鄙夷:“我们这是小本生意,赚的都是辛苦钱,不赊账。”
她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终于泄了。
她告辞。
却听那几位摊贩居然在背后毫不顾忌地议论起来:“你看那女人,有手有脚,姿色也不错,烧成这副德性,也不知是谁家养的小三。这样的人居然还要舔着脸过来讨咱们的饭,活这么大,真是头一次见。”
她心头有怒气,可终归没有发作。
她何许人也,何必和普通人争这口舌之快。她只是一时落魄,将来定要他们知道,遇上自己,是他们三生有幸。
她只知道那几位商贩对她污言秽语,却不知道他们为何对她如此轻薄。她自恃身份高贵,穿着打扮就算变成女子也绝不能太过丢人,一位穿着体面一看就是大牌的有着大分量的婀娜多姿的女子,走到人前来讨食,还摆出一副给我吃是你的荣幸的态度,谁能给她好脸色看?
世人和她一样,都有尊严。
讨食失利,她一时陷入了迷茫。
离月牌不能当饭吃,她也不可能真的做出卖了离月牌换口粮食的事。她已经够丢人了,还要在小月饮楼里丢人,她做不到。
就算是六月的天,天黑下来也一样冷。
她一介仙人,住在山野丛林也是常事,可即便是山野丛林,也有干净的被褥与爽朗的小屋。
饥寒交迫,她想起了过去的生活,一时更饿了。
她什么时候为食物发愁过?
山珍海味,哪有她没吃过的东西。
可现在?
她甚至冒出了回到小月饮楼的心思,那里虽比不过仙山,可终归有人间的粗茶淡饭,普通,却能果腹,能吃的还算开心。
但她收下了离月牌,就这么仓皇回去,她做不到。
缩在山野间的一角,她不想让别人看见。不算太厚的衣服,遮挡不住她的寒冷。她找了一间破屋,想住在里面,可在里面却遭遇了一群野狗。她总不能和一群野狗一般见识,圣人本该怜悯万物,怎能因一时落魄踢死路边的狗。
结果她被野狗撵了一里多路。
野狗格外的凶,大约她的羊角被野狗看见,触发了某种天性?
即便变成了妹魔模样,她也依旧有着不俗的魔力。仙人没那么容易饿死,如今的她魔力减退不少,却也不至于真的饿出什么问题,只是身体下意识地对食物的渴求,让她一度茫然。
蹲在山野路边无人问津的树下,看着天上的一轮月亮,哪还有什么天涯共此时的豪迈,只有想要找个温暖的地方吃口热食的怅惘。
到了这步田地,她恍然觉得,也许自己的登仙大道,就要就此夭折了。
可她哪有那么容易屈服,普通人能赚钱,她又怎会赚不到。她过去只是不屑于赚钱,她真的要去做,以她的天分,当个举世无双的财阀头子,也未必做不到。
饿了两天的她,终于踏入了猎魔公会。
这种地方她本不屑来,低级的消灭魔物和欺负小动物没太大的区别,以她的本事还来消灭低级魔物,简直是和那些温饱线上的猎魔人抢饭碗。
如今身处困境,她也只好来尝试一下。
但注册身份这个环节,就把她困住了。
她不愿写下许流年三个字,她可不想被人将现在的自己与过去的自己勾连上,可若是写下年许许三个字,又查无此人。
她记得小月饮楼时,符不离有告诉过她,可以为她处理一下身份问题,但她拒绝了。
于是注册只能就此作罢。
但不是猎魔人也并非不能猎魔,只要和接了任务的人组队,便能建立口头协议,分得一杯羹。大型的任务往往需要许多人参与,运送道具,开车,治疗,都需要人手,远非接任务的几个人能够完成。猎魔公会是提供了正规渠道,可因为价格较贵,私底下有许多零散人士会接这样的任务,并开出相对低的价格。
赚这口饭理论上并不难,有能力的人偶尔也会参与这样的队伍,顺路练练手脚,还省去了接任务报任务的繁琐流程,赚钱都是次要的。
以她的能力,当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可当她试图组队时,那些看起来名门正派的人,却全都当众拒绝了她。
“小姐,我们是认真要去猎魔的,谢谢。”
“我也是去猎魔的,我很强。”
“对不起小姐,只怕到时候我们无暇照顾你,请你另寻高就吧。”
只是因为是女子就被瞧不起?甚至都不愿让她展示一下实力?
“听说你在找队伍?”有眉眼颇有几分不正经的富家公子,听说她在找寻队伍,便凑上前来。
看到对方的打扮,就算是不问世事的许流年也知道对方身份高贵,一时眉开眼笑,应了对方的约。
吃得了一顿饱饭,住得了大间宾馆,她一时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明主。
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洗去了这几日的狼狈,也将自己的尾巴和翅膀都梳洗了一番。
而这时,本该紧闭的门却开了。
那位富家公子走了进来。
“没想到还是一位妹魔小姐。”
那公子舔了舔嘴唇。
“你想干什么?”
没来得及穿衣服的许流年,抱着浴巾瑟缩了几步,小翅膀微微颤抖,尾巴也盘上了她的大腿。
为什么这么巧,真正好会在出了浴室的时候进来?
“我想干什么?不是你想干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