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部近年确有力主北进,南进,渐露尾大不掉,几欲脱离中枢掌控之势,卿等此番所为,客观上亦稍缓朕内心之忧虑。
然,凡事有度,过犹不及。
今次华中之事,伤亡之数,影响之劣,已触及帝国在华统治之根本稳定。
若朕再姑息纵容,恐非但无法达成制衡之效,反会引火烧身,致使帝国在支那之大局,尤其华中要地,陷入分崩离析,指挥失灵之倾覆危局。
着卿自接此电谕之日起,即刻收敛行止,稳固华北,华中防务与秩序为第一要务。
华中后续战事,尤以南京善后,交由朝香宫鸠彦王全权处理,卿及其所属宪兵系统,暂勿再过多干预,以免再生事端,激化矛盾。
军部方面之不满与压力,朕自会设法安抚,转圜。
然,卿亦当深自反省,戒急用忍,敛锋芒而蓄实力,以待来时。
切切此谕。”
。。。。。。。。。。。。。
周正青阅读得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默念过去。
他的面容依旧如同戴着一副完美的面具,没有丝毫多余的颤动,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
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睛,在字句间移动时,瞳孔有细微的收缩与聚焦。
他读懂了那位陛下字斟句酌背后的全部心思,既赞赏他这把“刀”的锋利与出其不意,敲打了日益骄横的军部激进派,缓解了中枢的隐忧。
又埋怨这把刀过于锋利,超出了掌控,砍伤了帝国在华统治的筋骨,动摇了根本。
“其心可勉”是安抚,“手段过激”是敲打。
“朕非不察”是理解,“已触根本”是警告。
每一组看似矛盾的措辞,都是天平上精心添加的砝码,试图在皇权威严,派系平衡,前线稳定与长远布局之间,找到一个如履薄冰的平衡点。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只有壁炉木柴轻微的爆裂声,和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良久,久到那页电文上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已烙入脑海,周正青才缓缓的将电文重新按照原痕折叠好,放回那份深青色的函套之中。
动作一丝不苟,甚至带着一种仪式般的郑重。
然后,他将函套轻轻推回茶几中央,位置几乎与景仁亲王最初放置时无异。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景仁。
“怎么样?”景仁轻轻吁出一口气,这声叹息在过分安静的书房里显得异常清晰,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压力不小吧?我亲爱的侄女婿,这回捅的娄子,可是把京都的屋顶都快掀翻了。”
他的语气恢复了少许之前的随意,但那种“随意”之下,是更加凝重的实质。
他身体向后靠进沙发深处,仿佛要寻找一个更稳固的支点,来谈论这个沉重的话题。
拿起酒瓶,又为自己和周正青各斟了一点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注入水晶杯,声音潺潺。
“天皇这次,也是真的被架在火上烤了。”景仁亲王开始用一种介乎叙述与评论之间的口吻说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远在天津,可能想象不到京都这几天是什么景象。
那已经不是暗流汹涌,简直是。。。嗯,怎么说呢,”他略一沉吟,找到了一个略带讥诮的比喻:“就像一群被踩了尾巴,又不好直接咬人的老猫,聚在主人门口,不叫不闹,就那么凄凄惨惨地蹲着,用眼神控诉。”
他抿了一口酒,继续道:“军部那帮老头子,以杉山元参谋总长,闲院宫载仁亲王总长殿下为首,哦,对了,载仁亲王可是我的叔祖,辈分高,面子大,他往那儿一跪,分量可比十个杉山元还重。”
他特意点了点“亲王殿下”和“叔祖”的称谓,强调着那股来自皇室内部叠加的压力。
“还有那些早就退隐山林,平常连自家门都懒得出,就等着进靖国神社占个好位置的老元帅,老大将们。。。好家伙,全冒出来了。那场面,啧啧。”
景仁亲王晃着酒杯,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形容的表情,像是觉得荒谬,又带着深深的忌惮:“他们也不吵,也不闹,更不像那些愣头青少壮派军官动不动就要“天诛国贼”。
他们就那么安安静静地,每天准时准点,穿着浆洗得笔挺,挂满勋章的旧军装,跑到皇宫议事厅,在天皇面前,整整齐齐跪坐一排。
一个个老泪纵横,捶胸顿足,诉说着华中派遣军的“无辜”将士如何“壮志未酬”,却“惨遭背后暗算”,说到动情处,几个年纪最大的,差点没当场背过气去。
那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全家都被害了呢。”
他的语气越发带着一种冰冷的讽刺:“他们是在用最传统,也最有效的方式,向天皇施压。
他们传达的意思也很清楚。
“拓人你是天皇你看中的人,是跟皇室联姻的鹰崎家少主,他们动不了,也不敢动。
但是,陛下!必须给他们一个交代!必须给那些“冤死”的帝国武士一个说法!
必须严惩这种戕害同袍,自毁长城的行为!
他们不用喊口号,不用递血书,就那么跪着,用沉默,用眼泪,用他们那一身象征帝国昔日荣光的勋章,无声地逼迫天皇做出裁决。”
景仁亲王看着周正青,目光复杂:“天皇私下里给我发电报,说那场面,让他觉得坐在御座上如坐针毡。
那些老臣,是在用他们的资历,他们的功勋,他们的“悲痛”,无声地指责他这个天皇,为了偏袒女婿,纵容内斗,险些断送了帝国在华中浴血奋战得来的战果,动摇了统治根基。
再这样下去,帝国最高决策层,就要沦为一场比歌舞伎町的悲情戏码还要滑稽的闹剧了。”
景仁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了一下,语气转为深沉:“所以,拓人,你看明白了吗?这份电谕,字面上是训斥,是约束,是划下红线。
但本质上,它也是天皇在目前局面下,能给你的最大限度的。。。保护。”
“保护?”周正青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