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景仁忽然又恢复了那副戏谑的口吻,眨了眨眼:“你要是觉得欠了我一个大人情,以后在我这个“叔叔”面前,多几分恭敬,多请我喝几杯这样的好酒,我也是不会拒绝的。”
周正青心中了然。
“殿下的美意,拓人心领了。”周正青举起不知何时又被斟满的酒杯,向景仁亲王示意:“至于人情嘛。。。殿下似乎忘了,按照联姻关系,我本就该对您这位“皇叔”保持恭敬。”
景仁撇撇嘴,心中暗自鄙视对面友人满嘴敷衍。。。。恭敬?呵呵。。。恭敬,能让侍女揍自己一顿?
景仁亲王品了一口酒,又恢复了那副闲话家常的姿态:“鸠彦王这人吧,虽然有时候脑子不太灵光,执拗得可爱,但毕竟身份特殊,你见他,场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的。
比如,他若提起你父亲,你不妨顺势表现出些许怀念和尊重,他准爱听这个。
他若摆老资格,教训你几句在华中“用兵过激”,你听着便是,不必当面反驳,反正。。。该怎么做的决定权在你手里,不是吗?” 他像是在传授什么应对难缠长辈的诀窍。
“多谢殿下提点。”周正青微微欠身:“我自有分寸。会让鸠彦王叔感受到“晚辈”的敬意,同时也让他明白,长江后浪推前浪。”
“哈哈,好!我就欣赏你这点。”景仁亲王笑道。
壁炉里的松木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爆裂声,火星溅起,又迅速湮灭在厚厚的灰烬中。
书房内温暖如春,空气里残留着威士忌的醇香和方才谈笑间的微妙张力。
景仁亲王脸上的戏谑神色,如同退潮般悄然敛去。
他将杯中最后一点残酒饮尽,水晶杯底与红木茶几接触,发出一声清脆而克制的“嗒”响。
这声音不大,却像是一个无形的信号,瞬间抽走了房间里最后一丝闲适的气息。
“好了,闲话就说到这里。”他开口,声音平稳依旧,却滤去了所有的调侃,注入了一种属于皇室核心成员的正式感。
他转过身,从身旁那张单人沙发边,提起一个制作极其精良的黑色牛皮公文包。
公文包款式经典,边角有细微的使用光泽,唯一的装饰是角落一个以金线勾勒的,极其简约的十六瓣菊纹暗记。
打开黄铜扣锁,从内层取出一份文件。
文件的封装方式与这间书房里任何流通的普通公文都迥然不同。
外层是挺括的深青色特种纸函套,函套正中央,一枚完整,清晰、以金箔精心烫印的“十六瓣八重表菊纹”赫然在目。
那是天皇本人及其直系事务才能使用的最高规格纹章,代表着这份文件来自御前,其分量不言而喻。
在昏暗的灯光下,菊纹反射着壁炉跳动的火光,呈现出一种沉默的威严。
景仁亲王将这份文件,轻轻推过两人之间那张宽大的红木茶几。
文件边缘与光滑的桌面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最终停在周正青面前约一尺之处,不偏不倚,如同一个被精心放置的棋局。
“看看吧,拓人。”景仁亲王的语气平缓得近乎刻意,视线落在文件上,并未立刻看向周正青。
但他的每一个字,都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压实过,沉甸甸地落下,敲打在铺着厚绒地毯的地板上,也敲打在听者的心头。
“这是天皇派人加急送来给你的信,由宫内省的侍从武官莲沼蕃紧急从本土带来,要我亲手转交于你。”
他略作停顿,终于抬起眼,目光清冽,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有些事,电话里说不清,电报更不安全。
有些话,需要当面交付,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才算作数。”
周正青的目光从壁炉摇曳的火焰上移开,落在了那份深青色的文件上。
脸上惯常的那种介于慵懒与锐利之间的神色,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一片深海般的平静。
他没有立刻去拿,只是看着那枚金色的菊纹在火光下明灭,仿佛在衡量其背后所代表的全部意义。
大约静默了三次呼吸的时间,他才缓缓伸出手。手指修长稳定,在即将触碰到文件时,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稳稳地将其拿起。
指尖传来的,是特种纸张特有的微凉与挺括感,但更深层的,是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压力,仿佛这薄薄的几页纸,凝聚了千里之外京都那座森严宫殿里的意志,权衡与风暴。
周正青动作从容,解开函套上同样烫印着小型菊纹的丝线,取出里面折叠整齐的纸张。
纸张是特制的宫廷御用纸,质地绵韧,色泽温润,透着一股淡淡的檀木清香。
展开,抬头处,与函套上别无二致的金色菊纹再次映入眼帘,下方是以流丽而端庄的日文书就的文字。
手书的字迹,每一个假名和汉字都清晰有力,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规整与权威。
措辞严谨考究,格式一丝不苟,完全符合天皇颁布敕令或重要御旨时的口吻。
“鹰崎拓人卿鉴:
近日华中之事,朕已详知。卿以宪兵之责,整肃军纪,其心可勉,朕非不察。南京平定,震慑诸师团,此亦卿与宪兵队之力。
然,卿之手段,未免过激,致使派遣军损折过甚,精锐小队几近全灭,联队战力大挫,各师团损伤严重,此讯传回京都,已然震动朝野,物议沸腾。
连日来,军部诸老臣,杉山元,闲院宫载仁亲王等,乃至已退隐多年,不问世事之前辈元帅,大将,如宇垣一成等父辈勋旧,皆不顾年迈体衰,连日聚于御前,悲愤陈情。
彼等言,帝国之精锐,未能玉碎于攻城略地之战场,却损折于内部清理之冲突,此乃前所未有之内耗,将士血染支那,竟遭背后一击,实难接受,感情甚深创伤。
彼等虽未明言请惩,然其态凄凄,其情切切,长跪议事厅不起,皆欲朕严加管束,予天下、予捐躯将士之英灵一个明确交代。
朕知卿与关东军之植田谦吉卿有所谋划,意在借此事端,制衡军部近年日渐跋扈,力主无限扩大战事之激进派。
此心此志,朕非不察,亦非不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