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嫣萍身子微怔,低下头不再与谢清晏直视。
“三年养母,生出感情了吧?”谢清晏背贴上黄梨木椅,冷静的审视中夹杂着讥讽般的怜悯:“她攀上辞盈,那你将来岂不高枕无忧?一个是你女儿,一个是你儿子。”
“妾从未有过此心。”
“有没有你自己清楚。”谢清晏嗤笑一声:“昨晚我提醒过你,温顺既是你的好处,那就多揣着点。我疼你,给了你本配不上的尊荣,倒让你不懂事了,连缩着脖子做人都不会了。你是什么家世,她们两个是什么家世?跟她们叫嚣,你配吗?”
胡嫣萍紧紧攥着衣角,似乎在努力忍耐着心中的屈辱和压抑,低低地咬出一句话:“妾以后不敢了。”
“把辞盈的东西收好,亲自将他送到太子妃那边去。”谢清晏吩咐道。
“是。”
“听说昭昭病了,今后让她多在院内,没事别出去了。”
胡嫣萍猛地抬头:“昭昭...”
“她几岁了?男女有别。”谢清晏想起这件事心中就没来由地厌烦,想到孩子们还在屋外,便低声道:“你养了她三年,有感情了,想让她攀高枝我理解,借着孩子往上爬,我也理解。”
“但今天,我把话挑明了,辞盈和她没这个缘分,你也少动些歪心思。”
胡嫣萍直直地迎上她的目光,问:“就因为她和司礼监那位大人...”
砰的一声,瓷飞水溅,狼狈地碎在胡嫣萍膝前。
有奴婢听着动静,小心翼翼地进来看看,脚还没踏进来,就听谢清晏冷冷道:“出去,带他们远些玩。”
奴婢怯怯地应了声是,带着屋外的人赶紧溜了,两个小孩不明所以,只当屋内两人吵架拌嘴,悻悻地跟着走了。
谢清晏打量着跪在面前的胡嫣萍,一派不卑不亢的模样,十分坦荡。
她怒极反笑:“好得很。你倒是知道不少,那我问问你,司礼监那位大人和宿昭昭有什么关系?”
“都姓宿,有传言说,宿公公曾在朝为官,不料却...”
“却如何?”
胡嫣萍不再说下去。
看着低眉顺眼,实则反骨横生。
谢清晏敲着木案,懒懒道:“你兄长刚升了百户,在前线上浴血厮杀呢。这几日战报就要抵京了,你猜猜,你兄长是在战亡之列,还是论赏之列?”
“...殿下不是会将家事牵扯国事的人。”
“别把本宫当圣人。”
谢清晏冷冷道:“教你个乖,本宫说什么,你做什么,不该说的别说,不该想的事别想。蠢人就别自作聪明,卖弄那点小心机。”
“妾以为...大人的事还是不要牵扯无辜稚子。”胡嫣萍低声道。
谢清晏无声地笑了,嘲讽之意溢于言表:“你怎么知道,本宫当初把她捡回来,不是为了来日拿出来用呢?”
真是如此吗?并不。当初确实是机缘巧合下,在街头捡了宿昭昭回来,出于对友人的愧疚和自我良心的谴责,好吃好喝地养了几年。她对宿昭昭有感情吗?有的,但压不过幸世邈和谢辞盈。
内阁恢复旧制后,司礼监掣肘他们更方便了...如果那天宿宜年威胁到她和幸世邈,她谢清晏自然也可以当个恶人。
胡嫣萍沉吟道:“妾看得出来,殿下对昭昭还是关心的...”
再说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纠结心意诚不诚,有什么用呢?
谢清晏从黄梨木椅上起身,似笑非笑地拍了拍她的肩:“你怎么想都无所谓。但一定要照本宫的心意来...宝林啊,像你这样的人太好找了,你不听话,还有别人顶上呢。管好你的嘴。”
“是...”
谢清晏扯过暖炉边被烤得热烘烘的外衣与貉裘,对着镜子将自己装扮成人前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镜中人好像是她,好像又不是...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么苍凉的眼神。
她自嘲地笑了笑,宽大的衣衫裹在她瘦削的身躯上有些滑稽,却又被不可直视的气度中和了,既阴鸷又孱弱。
没被叫起身,胡嫣萍只好跪着,膝行几步到谢清晏的脚边帮忙整理衣衫下摆和穿鞋。
这种事她一向做的很好,虽然她心里有些看不起面前所谓的太子殿下,但屈服于权势,她很会卖乖讨好。
衣衫尽善,谢清晏的手落在她头上,像敲击桌案一样敲了敲:“你这么乖...家中父兄怎么能不前途大好呢?”
“全仰殿下厚爱。”
曾经谢清晏最讨厌以权压人,现在却用得如鱼得水,大抵世间缘法如此,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谢清晏出了屋,见谢辞盈和宿昭昭缩在院门口往里面望,她一现身就被谢辞盈扑了个满怀。谢清晏将他抱起来后,对孤零零的宿昭昭安慰道:“别怕昭昭,本宫没和你阿娘吵架。”
宿昭昭顶着一双剪水般的眼,似信非信:“可是您扔东西了...”
“小事。”谢清晏笑了笑,回过头目光往屋内扫了扫,又回到宿昭昭身上:“一个杯子而已,待会让人给你们再送一套来,南直隶刚出的新彩,别人想要都没有。”
“殿下...不是杯子的问题。”
谢清晏随口哄道:“怎么不是?你担心本宫与你阿娘吵架伤感情,摔了一个杯子赔她一整套,昭昭啊...这难道不是宠极了?”
宿昭昭脑中逻辑被打乱,她怯怯地与谢清晏怀中的谢辞盈对视一眼,低下头不再说话。
“好了,去看看你阿娘吧,她大概有话对你说。”
话落,谢清晏抱着谢辞盈离去,耳边是谢辞盈奶声奶气的声音:“昭昭等我回来给你带吃的——”
马车早已备好,燃了炭和香,车内又暖又香,谢清晏起了几丝困意。
面前的小人儿明显精神得多,从马车进街市开始,他就伸出小小的手,将窗帘拉开一个角,满眼好奇地看着市井风貌,看了左侧看右侧,生怕错过什么好风景。
天性使然,谢清晏小时候难得出一趟宫时也这样。但她无意成全自己孩子的幼稚,扯住他的后颈,像拎小猫一样将他笼在自己身边:“看你恨不得把整个人都支出去。”
“阿爹,我在看回来时给昭昭带什么吃的。”
谢清晏笑道:“知道自己是谁吗?”
“...是阿爹的孩子。”
“错了阿盈,你是皇长孙。在你之上只有两人,一是我,二是你翁翁。普天之下你是第三尊贵的人,再喜欢昭昭也不必亲力亲为,失了身份,能让下人做的就让下人去做。”
谢辞盈好奇道:“那去年元宵节上见的叔叔和弟弟排第几?”
他问的是谢清平父子。
谢清晏眼神冷了几分:“有阿爹在,他们就什么都不算。”
谢辞盈摇了摇头,似乎被她眼中的寒意慑住了,嗫喏道:“阿爹,叔叔和弟弟待我很好,我不想他们什么都不算。”
她和谢清平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无论私底下斗得多血腥难看,每当他新年回京请安时,家宴上两人都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在两个孩子面前演着好长辈,一点也没把上一辈的恩怨扯到他们身上。
再长两年吧...等长大了就会看到世界的真相,目睹所有美好的幻想随风飘散,连影子都抓不到。
马车相府前停下,近侍恭恭敬敬地唤了两人,又去敲了敲门,相府的门房一见是谢清晏来了,连忙开门,又差人去内院通报幸世邈来迎接。
谢清晏说了句不必了,径自抱着谢辞盈往里去。
幸世邈的相府是御赐,占地甚广,远超臣子该有的规格,比谢清晏的太子府有过之而无不及。
冬雪纷纷,他似乎有意让下人不必扫雪,构造出一副白茫茫的雪景图,青灰色的屋檐和梁木都成了点缀,走在其中如同陷入了水墨画里。
七拐八绕,经过许多处景致,终于到了谢清晏最熟悉的内院,她在院中亭亭而立、临风盛放的梅树前驻足片刻,脑中想起幼时的自己。
“阿爹,幸相和你一样,也爱在院子里栽梅树。”谢辞盈说。
谢清晏胡诌道:“他从你阿爹这偷师的。”
一回头,却见不远处的窗户敞开半扇,幸世邈正望着两人,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
他们已有十日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