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晏帮他把面具摘下,挂在指尖晃着玩。
长长的游廊浸在月光中,树影婆娑,落在两人身上,将白衣点染成水墨画。
她只需要一侧目,就能看到身边人莹白的脸,睫毛随着树影一起微微颤动,浓长得像是漫漫岁月。
“你好看得真奇怪。”谢清晏埋头,看着自己脚越过衣衫下摆,低低地笑:“怎么一看着就开心得想笑呢。”
她不看前面,差点忘了迈台阶,幸世邈用手中的葫芦敲敲她,说:“一笑就犯傻。”
“才不是呢,明明只有你在我身边,我才会犯傻。”
“我在你身边影响你动脑子?”他笑了,柔柔的眼中映出呆呆的她。
怎么解释呢?小动物都是这样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待在安全的环境中就会呼呼大睡,忘记防御一切危险。
谢清晏理直气壮地耍无赖:“有你在,我还用动脑子?好主子就应该管吃管住管天管地。”
他笑而不语。
谢清晏看着他,觉得这张脸看一辈子都不会腻。
今天他们什么正事都没有做,虚度了一晚上的光阴——这样的日子好极了,谢清晏希望时光可以永永远远这样绵延下去,到天外边,到海外边,到岁月的尽头。
两人走进正殿,跪在佛前,像是成亲一般。
谢清晏双手合十,佛前不可高声语,她把声音压得很小小,问:“你求什么呀?”
他摇摇头,示意不可说。
两人拜了佛又上了香,在香火箱前却犯了难,口子太小,谢清晏换了一个个碎银子,终于找到一个能塞得下去的。
月挂树梢,夜莺轻啼,风柔柔的,带着草木香和水气。
谢清晏跑到祈佛池前,浅浅的水中只有铜钱,她扔下几块碎银,它们透过水散着银光,与天上的星星一般无二。
幸世邈站在身后的台阶,手中拿着她买的小玩意,突兀极了。
谢清晏回头问他:“你许的什么愿?”
“很俗。”他眉眼微垂,目光凝在谢清晏脸上。
月光洒在他身上,此时此刻,他像极了渡人苦难的神佛。
“有多俗?比我的还俗吗?”谢清晏许的愿俗气得要死,是求菩萨保佑他长命百岁。
幸世邈浅浅地笑了:“你永远,永远没有半点忧愁。”
她低头勾了勾手指,乐了一会,忽然意识到什么:“幸世邈,可这里是求姻缘的...菩萨会保佑我们所求吗?”
可她还是想笑。
怎么会这么开心呢?对啊,怎么会这么开心呢?
谢清晏走上台阶,想扑进他怀里,却扑了个空。
哪还有什么幸世邈?
一切都如幻影般被风吹散,以她抓不住的速度消逝,她在黑暗中大声呼喊幸世邈的名字,没有任何声音回应她。
...
梦醒了。
谢清晏惊醒,心惊肉跳,太阳穴突突地动着,胸口不停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又是太子府了,空荡荡的房间中只有她一个人,昏黄的烛火照亮每个角落,却驱散不了孤寂与沉默。
一名近侍推开门,踱步到谢清晏窗前,看着神魂未定的她,柔声问道:“殿下,您做噩梦了?”
是噩梦吗?她记不清梦里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是三年前的事,她与幸世邈一起去南京督查运河,顺便路过秦淮...梦的最后,幸世邈不见了。
这张床,三年前两人一起躺过无数遍,可自从她娶了太子妃与良娣后,府中人渐渐多起来,两人就再也不便在此相会——她身边的位置,已经冷了三年。
谢清晏不语,平复了许久,接过近侍递来的巾子,揩去额上的汗珠,才定神问道:“有事吗?”
她睡觉喜静,一般情况下,近侍只会在门外候着守夜,绝不会进来。
“小殿下半夜发热了...已叫了太医来伺候。”近侍为难地说出后半句:“但是...太子妃殿下,张良娣和胡宝林似乎吵起来了,得您去评评理。”
原本平复下去的心又猛地跳起来,她匆忙地踩上鞋,披上衣,不顾屋外漫天风雪,像是感觉不到冷一般冲向胡嫣萍的院落。
近侍拿了件厚袄追在她身后,口中不停念叨着太子殿下保重睿体,手中的厚袄却怎么也搭不上谢清晏削瘦的肩膀。
远远地,就能看到胡嫣萍的院中灯火通明,宿昭昭蹲在院口抹眼泪,看着谢清晏来了宛如看到救星一般,起身后连礼也来不及行,嗫喏地哭道:“殿下...你快去救救我阿娘吧。”
谢清晏嗯了一声,匆匆地抚慰了一下她的头,披上近侍递来的厚袄,提步往里去。
只见院中大雪厚积,胡嫣萍穿着单衣跪着,半个身子都要陷在雪里,手高于顶,费力地撑着满满一盆凉水,晃动间溢出来的凉水顷刻冻结成冰,挂在她发髻上成了冰溜子。
胡嫣萍看到谢清晏,无力地唤了声殿下,声音和举盆的手一样在寒风中颤抖,似乎连血液都被冻住了。
谢清晏将胡嫣萍手中的水盆接过放下,轻轻扶起冰雕似的人,无奈叹气:“苦了你了,”
三人之间的龃龉她早已深知,是她有意而为——在靳渺与张琦岚过礼进府前,谢辞盈就被她交由给胡嫣萍养着。人人都说胡嫣萍是个狐媚子,勾引得太子殿下从不临幸太子妃与良娣,从来只去她屋里。一开始,三人的关系还算友善,之后是冷淡,到了现在,已经有了剑拔弩张的意味。
谢清晏何尝不知道缘由何在?说到底,宠幸都是小事,重点是皇长孙交给谁来养。胡嫣萍出身寒微无权无势,既非显贵,又非世族,这样的人怎么配抚养皇长孙?可这也正是谢清晏看重她的理由——靳渺父亲是兵部侍郎,三年前靳微入仕,短短时间内就混到了礼部侍郎,日后还可高升。张琦岚父亲是工部尚书,而张琦玉是都察院左都御史。
这个孩子给她们任何一人养,都是助长一方的势头,免不得将来火会烧到她身上,就像陆家之于谢常。
胡嫣萍浑身冻僵了,起身很费力,木着手拨去头上的冰溜子,脸色比雪还惨白。她担忧地望了眼院门口,问:“殿下...昭昭是在哭吗?妾让她躲远点,不想让她难过的。”
谢清晏摇摇头,将身上的厚袄披在胡嫣萍身上,裹紧了,安慰道:“都是风声,你听错了。这里冷,我们进去说。”
往里行几步,便是正屋,屋门紧闭但仍能听到金丝炭爆开的声音,光是听着就能感受到浓浓的暖意,与外面的风雪呼啸声大相径庭。
隔着窗,谢清晏望见里面人影匆匆晃动,靳渺和张琦岚坐在主位,正与几名太医正在商量用药方子,近侍婢女听从安排,为床上的小人儿降温试药。
谢清晏侧目,见胡嫣萍发尾的风雪被这隔墙的暖意一烘,化成雪水滴落,整个人瑟瑟发抖,抓紧厚袄的手指上有几处明显的冻伤。
她愧疚,她心疼,但不好在众人面前拂了靳渺与张琦岚的面子,只能招了身后的近侍进去传话,令二人到侧室谈话。
侧室也燃着炭盆,胡嫣萍一言不发,缩着座上烤着火,身体像是才反应过来痛苦一般,抖得更厉害了。
谢清晏愧疚道:“一会让太医也给你开些药。”
“妾...妾谢殿下。”胡嫣萍颤声道。
她很守礼,要不是膝盖冻僵了弯不下去,恐怕还要跪下磕头。
谢清晏挪开眼,不再看胡嫣萍——这是她选中的幌子,注定要折损的棋子。
门被近侍推开,靳渺与张琦岚走进来,两人向谢清晏行了礼,却将胡嫣萍径自忽略,坦然地入了座。
四个人谁也不先说话,似乎都憋着一口气般,屋内只有炭火燃烧和胡嫣萍发抖的声音。
近侍本想伺候在侧,却收到了谢清晏冷冷的一记眼刀,这才意识到自己碍事,连忙合上门走开。
谢清晏的目光扫过靳渺与张琦岚两人平静的面容,手指在岸上轻轻敲打,淡淡地开口道:“说说吧。”
靳渺不语,低头看着手中的暖手炉,云淡风轻地打开盖子,用长长的指甲调了调香盒的位置。
张琦岚看了眼沉默的靳渺,又看了眼抖得像个筛子的胡嫣萍,最后撞上了谢清晏冷硬的目光,小声嘀咕道:“她做错了事...就是要罚啊。”
她年少,是四人之中年纪最小的。谢清晏知道她,从小娇蛮惯了,什么都写脸上。一开始还没什么坏心思,可惜...深宅大院,是最害人的东西。
谢清晏语气放软,不想凶她:“胡宝林做错了什么?”
张琦岚绞着手指,似乎觉得不太占理:“她见到我和靳姐姐不下跪。”
谢清晏看向胡嫣萍,听她颤声回答道:“妾...妾当时...”
沉默不语的靳渺开口了,语调轻缓有力:“不是头一遭了。一次两次说得过去,次次如此,岂非恃宠而骄?”
“有这回事吗?”谢清晏省去她解释的功夫。
胡嫣萍点了点头。
谢清晏揉了揉眉心,她自己就是女人,从小在后宫长大,知道女人间的纠葛最终都归结于男人。简而言之,三人的矛盾的根源在她。
胡嫣萍不占理,她也不好偏私,只好冷声道:“你是最懂规矩的,温驯既是你的好处,就多揣着些。”
谢清晏叹了口气,指了指靳渺与张琦岚,对胡嫣萍道:“去给她们行个礼,就当补全以前欠的,以后好好相处。”
女人心海底针,一个女人就心深似海,三个女人碰撞出来的弯弯绕绕,比四书五经中的学问还难。
谁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或许是靳渺与张琦岚携手打压胡嫣萍,或许是胡嫣萍的温顺可怜都是装的,背后就是一个恃宠而骄的无礼侍妾...谢清晏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没力气更没精力了解那些无关紧要的事。
这几年来政务愈加繁重,内阁恢复旧制,司礼监不再空着,她和幸世邈既要面对谢常的辖制,又忙碌于新政,连照顾孩子的时间都很少,更别说多想后院的事。
就拿今晚来说,她只睡了两个时辰,就做噩梦醒了,又碰上谢辞盈发热,三个女人龃龉...每当这种时候,她就很想吩咐下人备轿,带着谢辞盈去幸世邈的身边,回她真正的家里。
胡嫣萍松开厚袄,薄薄的一层单衣被融化的雪水湿透,可怜极了。但她很听话,她跪在靳渺与张琦岚身前,膝行靠近,尽力做了两个最周全的礼,一一拜过。
张琦岚冷哼一声:“就知道在殿下面前装委屈。”
靳渺则淡淡道:“胡宝林,没人为难你,你自找的。”
谢清晏听得心烦,无奈扶额,只想赶紧将这件事揭过去,让一个渺小的人以卑微的姿态,结束这场说不清查不明的闹剧。
她问道:“辞盈的病,太医怎么说?”
这孩子从小身体就很好,生病的次数屈指可数,吃奶也不挑,府中几个奶娘的奶他都吃得很香。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精力太旺盛,像个永远不熄的小太阳,陪他玩闹的小近侍们都得轮番上,一批累了另一批顶上去——幸世邈说这点很像他,而不爱看书则是像极了谢清晏。
方才她见太医们神色还算从容,料想应该不是很严重,但一向像个小老虎似的谢辞盈,怎么就生病了?
靳渺瞥了一眼胡嫣萍,眼神不屑:“胡宝林,你自己说还是我替你?”
胡嫣萍不语,只是将头低低地埋下,似乎又要碰到地面了。
靳渺冷笑道:“皇长孙一向身体健壮,大冬天的穿个薄袄也不畏寒,我就纳闷了,怎么会大半夜突发高热?一问你身边的近侍奴婢,缘由还真是羞于与外人道也。”
谢清晏扫过胡嫣萍单薄的背脊,用眼神示意靳渺继续说。
“殿下,您猜这狐媚子怎么着?”张琦岚抢先说道:“她让那个小狐媚子,和皇长孙睡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