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承对谢清晏鞠了鞠躬,懂事地下了船板。
船板上再无他人,只剩黄色的灯笼照亮黑暗,行船破水的声音十分悦耳,江面宽阔泛着银光,遥远的岸边能看见点点星火。
谢清晏从阁中出来,先是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后,随手抽了个灯笼跑到船沿往江水中照,好奇地望着那团被照亮的黑水。
幸世邈走到她身后:“在看什么?”
“下午那会水是绿的,想看看这会水还绿不绿。”
也怪不得她傻,实在是长这么大就出过一次齐京,可偏偏去的是黄沙漫天的北境。
齐京也在北方,虽说是都城,但一年四季大多时候都是灰蒙蒙的,没半点美感。谢清晏向往极了传说中的江南水乡,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幸世邈抽走她手中的灯笼,插回原处,笑道:“小孩子。”
谢清晏被幸世邈牵着去船头,面前已经布置妥帖,她怀孕了身子重,多站会就嫌累,见了椅子就懒懒地往上一躺,摆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
难怪幸世邈要把她裹得跟个球一样带出来,船头风大,不裹紧点能给她冻死。
谢清晏眼尖,指着钓具好奇道:“幸世邈,你要带我钓鱼?”
幸世邈点点头。
谢清晏刚想问为什么不去船尾,又想起船尾吊着两个生死不知的内奸。
幸世邈拿了一段鱼线,将鱼线巧妙地系在橘子灯上,稳稳地往江水中放下,然后用小刀割断鱼线。
如此两次,两个橘子灯都被安妥地放进水中,被白鱼舟破开的水纹推远,渐渐地变成黑暗中的星星。
谢清晏上前,拍了拍幸世邈,提醒道:“有什么话想对咱阿娘说的你得快说,不然漂远了就听不到了啦。”
话落,她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眉头微蹙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幸世邈没有照做,目光凝在她脸上,她闭眼合掌嘀咕了几句,睁眼后,幸世邈问道:“说了什么?”
“不告诉你。”
“想听。”
“骂你的话,跟你阿娘告状呢。”
“你不饿了?”
“......”谢清晏不情不愿地说道:“我给你阿娘说...说你想她想得差点哭出来啦。”
其实她还问了好多问题,等着幸世邈的阿娘来她梦里解答——比如说幸世邈有什么喜好啊...小时候是什么样的啊...到底喜没喜欢过其他小姑娘啊...
她想知道的很多,但幸世邈永远不会对她说,非得把自己搞得像个严丝合缝的佛像,她敬拜却没有丝毫了解。
幸世邈没接话,别过头,往鱼钩上挂了饵,又系了些什么东西,立在船边抛竿钓鱼。
谢清晏跟着有样学样,挂了饵,在幸世邈旁边抛了竿。
谢清晏小时候也跟着陆池钓过鱼,但都是在静静的湖水中垂钓,而非在行船上钓江鱼。
“这如何能钓得起来?虽说船速慢,但这里是船头,破水前行,鱼被扰动了怎么敢咬饵?”
“能钓。”
幸世邈站在谢清晏右边,风恰好从那边吹来,都被幸世邈挡住,谢清晏没受到半点寒。
这很好,但有一点不好——幸世邈钓到了鱼,谢清晏却没钓到。
一条肥硕的江鲤被幸世邈吊起,吐了鱼钩后被扔进木桶中先养着备用。
谢清晏的鱼竿毫无反应,半点鱼咬钩的动静都没有,她以为是幸世邈站在迎水方前侧的缘故,便央着幸世邈换位置。
“你去我左边,幸世邈。”
“为何?”
“你站在右边,鱼从前面游过来,那不就先咬你的饵了吗?”谢清晏见着幸世邈已经钓上了第二条鱼,没好气地丢了他一眼。
幸世邈看了看她的鱼竿,问:“知道为什么你钓不起来吗?谢清晏。”
“我的鱼竿比你的那根差?”
“非也。”
“那是什么?”
幸世邈屈指弹了弹谢清晏的额头:“当然是脑子。你哪会钓鱼?”
谢清晏不服气道:“我...我会钓的,我小时候常常在御花园的湖中钓鱼,一下午就能钓满一个桶。”
好吧,谢清晏承认自己吹牛了...她钓鱼技术是不好,小时候有次和陆池比谁钓的多,她怕输得太难看,还花金叶子拜托几个小内监从厨房偷了几条鱼来充数。
幸世邈一脸看破不说破,看向谢清晏:“那么臣问问太子殿下,那湖中都有些什么鱼?”
“有...有鲤鱼...草鱼...鲶鱼...嗯...好像还有鲫鱼...”谢清晏出宫太早,早就忘了里面有些什么鱼,随口乱编道。
幸世邈嘴角噙着笑,听着谢清晏编,她每说一种鱼类,幸世邈脸上笑意就更盛一分。
“谢清晏。”
“干嘛?我小时候厉害吧...现在钓不起来是因为生疏啦...”
“御湖中都是锦鲤。”
“幸世邈。”
“嗯?”
“你最讨厌啦。”
幸世邈的杆又有鱼上钩,他往上引了些许,把自己的杆鱼与谢清晏手中的杆替换,俯在谢清晏耳边道:“别气啊...老师教你。”
温热的呼吸洒在谢清晏最敏感的后颈,勾起雀跃的战栗。
幸世邈的声音带有蛊惑的意味,每个声调都往谢清晏的耳朵里钻——她被这句话定住了。
“别发呆...鱼要跑了。”
咬钩的鱼扯了扯鱼线,拉回了谢清晏出窍的魂魄,她这才从那种酥麻感中抽离,试着收回鱼线。
鱼很重,挣扎的力气不小,谢清晏跟它互扯了大半天,最后被它吃了饵跑了。
定然是条大货...她却让它跑了。
“它跑啦...我好笨。”谢清晏将鱼竿还给幸世邈,有些泄气。
幸世邈重新上了饵,抛竿后从身后拥住谢清晏,覆上她的手,又在谢清晏耳边轻轻吹了口气,感觉到谢清晏抖了抖身子,笑道:“舒服?”
他是故意逗谢清晏的。相处三年,没人比他更了解谢清晏的身体。
“不舒服...”谢清晏无心钓鱼,侧过头用鼻子蹭了蹭幸世邈的下巴:“想你了...真的不行吗?”
一撩就着火。
幸世邈一手握着鱼竿,另一只手将谢清晏的小脑袋扳回去,没让谢清晏在自己身上煽风点火。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好小气的幸世邈。
“哪有你这样当臣子的?又哪有你这样不尽心尽力的夫君?凡事不好好教的老师?”
白皙修长的手指横在谢清晏眼前,让她陷入一片黑暗,耳边的江水声更悠扬了。
“手可以。”
什么手可以?
......
哦...
“不喜欢...手哪有你好...”
“别急...再行几日就是秦淮,买些东西来弄你?”
谢清晏受不了他这种又哄又骗的语气,跟个男狐狸精一样...让人难以抗拒。
她又被定住了。
想起从前幸世邈在床上欺负得她呜呜哭的事,她羞臊之余还觉得很气...凭什么哭着求饶的是她呢?不就是因为幸世邈更不要脸更主动?
依葫芦画瓢就好啦...或许有一天她也能把幸世邈弄得呜呜哭,在她身下说‘太子殿下,臣错啦,臣求您别...啦’。
可在这种事上,她有一千个法子来表现自己的叛逆,幸世邈就有一万个法子来证明‘天不可翻,地不可覆’——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谢清晏被制得死死的。
“谁要跟你玩那些东西,你不要脸我还要呢...”谢清晏拨开幸世邈捂住她眼的手,气呼呼道。
幸世邈笑了。
钓起第四条鱼,幸世邈收了杆,拎起装鱼的木桶,准备唤幸承拿去处理。
“为什么钓了四条鱼就不钓啦?”
“你三,我一。”
江鱼鲜美肥硕,谢清晏嘀咕道:“你真把我当猪看?”
“难道不是?”
幸世邈在船板暗门上踏了踏,随后暗门被掀起,幸承冒出头来,接过幸世邈手中的木桶,看到四条鱼在其中翻腾:“爷真行!船上也能钓到鱼。”
说完他就下到船舱,估摸着是去处理鱼了。
“幸世邈,我看话本子上人家那些大侠给自己媳妇烤鱼都是不去内脏的。”谢清晏好奇道。
“那不得把他媳妇腥死。”
鱼不去内脏怎么吃?想来也知道,话本子的作者觉得高高在上的男主做杀鱼这种事似乎十分掉价,所以直接略过不写,然后谢清晏这种傻子看到了以后,就产生诸多错误的观念。
“...那为什么你不自己杀鱼...要假手他人...”
“一身腥味,晚上不抱你睡觉了?”
好吧,谢清晏被说服了。
幸承很快就拿着杀好洗净的鱼再次出现,还很贴心地给幸世邈备了几样小料,除此之外还有一壶烧酒。
江上湿寒,故船上多备烧酒以驱体内湿气。
两人回到船头,幸世邈用长签穿插鱼身,谢清晏坐在一边支着小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幸世邈的一举一动。
照理说,谢清晏这样的身份哪怕再惨,也会有一种‘君子远庖厨’或者是觉得此事脏污的念头,幸世邈也该如此。
“幸世邈,我喜欢看你给我做吃的。”
“嗯?”
“...就是觉得,你这样的人会为我做这些事很难得。”谢清晏顿了顿,心想幸世邈大概也有此感,拍着胸脯保证道:“以后我也经常做给你吃,肯定练得比厨房还好吃...”
幸世邈挑眉道:“心意领了。”
光是想想谢清晏做得那些东西,他就觉得自己命不久矣。
鱼穿插好后,被幸世邈举在火盆上滋啦滋啦地烤起来。
谢清晏一边看着,一边想起白天的事:“幸世邈,为什么你那么肯定那俩人会出现在船尾?”
在众人都质疑幸世邈的做法,准备离去时,只有他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
幸世邈淡淡道:“四面是水,他们在水里总要浮起来换气,再快都会被看到的。”
“然后呢?”
“他们要是有脑子,就会躲在船底憋气,躲过几波箭羽,等人走了再从船尾冒头,悄悄往那江心岛游。”
的确如此...甚少有人会往回看,注意船尾。
虽然听着很有道理,谢清晏还是觉得幸世邈在赌。
“不怕赌输吗?万一让他们跑了怎么办...当时那些人有的说下水找,有的说算了吧,你没动摇过吗?”
幸世邈淡淡道:“我会赢的。”
他这副漫不经心又轻狂无羁的样子,惹得谢清晏心痒痒。
谢清晏又指了指被烤得已经微熟的鱼,问道:“那这鱼又是怎么钓起来的?”
“扰动的江水都是上层,在鱼线在挂些重物,饵料下得肥点,鱼钩坠得深些不就好了?”幸世邈瞥她一眼,像是在看傻子。
言语之间,幸世邈手上的那条鱼已经熟了大半,他往上撒了些幸承备好的小料,又经火一烤,香气被激发得更盛。
谢清晏的肚子又叫了几声,或许本来是么没那么饿的......都怪幸世邈手艺太好啦。
“好香啊幸世邈......”
连谢清晏自己都没发现,她闻味道时鼻尖一耸一耸的,眼睛圆圆亮亮——没有比她更像小狗的人了。
“别烫着。”
幸世邈将手中的鱼递给她,转身又拿过另一条鱼烤起来。
谢清晏吹了吹,再咬了一口鱼肚子,鱼肉入口的瞬间,她眼睛更亮了——鱼皮烤得微微的焦,可里面的鱼肉却十分嫩。
“好吃好吃——”谢清晏又吧唧了几口,猛地抬头望着幸世邈:“完蛋!幸世邈,我食鱼过敏......”
她吃鱼身上会起许多小红疹子,瘙痒难耐。
谢清晏头转到一边,想将刚刚吃下去的鱼肉吐出来,急得不行,就差没用手扣嗓子眼儿了。
“怎么办怎么办...幸世邈怎么办...”
咽下肚了才想起这回事,是不是有些晚了?
有幸世邈在身边时,谢清晏默认自己不用动脑子,只需要被幸世邈领着就行,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幸世邈都会替她想清楚。
“谢清晏。”
“你别光叫我名字,你快想想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