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她成了我的妻子,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谢谢你。
她似乎完全想不起来,当初蹲在马车边陪她说了一夜话的人了。
...
从我的青词被谢常接受以后,我每月会到谢清平的府上两次,亲手将写好的青词给他。
闲暇之余也教谢清平一些要领,可惜他学得很慢。
虽然他很努力地学,但每次他将自己写好的青词与我写的青词混到一处上呈时,谢常都能准确无误地将他写的那几张丢出来。
也是在那时,我第一次遇到了谢清璇。
我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谢清璇的马车停在王府前,她的侍女叫住了我。
“见你着贡院学子的衣衫,你可认识张琦玉张公子?”
我微愣,很快又点点头:“那是在下的恩公。”
马车内传来一声轻笑,声音娇矜:“你就是他说的那个总被欺负的?”
“是。”
“我四哥对你还好吗?”
“甚好。”
“我帮你牵的线,但这份恩情,希望你能报在你的恩公身上。”
原来这马车中的是六公主谢清璇。
想来应是张琦玉将我的事与她说了,她再求谢清平招揽的我。
我心中不由自嘲,原来谢清平招揽我并非因为我的才华,而是为了顺着他妹妹的意...而谢清璇是为了张琦玉不要为了我这种小人物忧心...
无论如何,我感激这份恩情。
“多谢公主殿下,这份大恩,在下没齿难忘。”
马车窗帘中伸出白玉似的纤细手指,握着一副卷轴,声音也因雀跃高了几分:“你以后经常帮我给你的恩公送礼就好啦。”
她话音刚落,身后就响起谢清平无奈的声音:“清璇,说了多少次了,你的画得再多练练!你这样水准的画送给张琦玉,他一个丹青国手,能硬生生看吐了。”
谢清平走到我面前,哭笑不得:“见笑了,我妹妹就这脾气,爱使唤人。”
“无碍,在下愿意为公主效劳。”
我走上前,接过谢清璇手中的卷轴。
她的肌肤在阳光下显得莹莹润泽,不似凡人...贡院中许多学子都曾在背后议论过她的美貌,感叹张琦玉天生好命,能得她青睐。
我的目光凝在她白细的手腕,希望有一阵风能吹起车帘,让我窥见几分传闻中美若天仙的她...
谢清平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那劳烦你了,到时候千万别说是我妹妹的拙笔,我很想知道张琦玉会不会看得犯恶心。”
马车中传来她无理取闹的声音,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谢清平,我画得丑就没有你这个老师半点责任吗?抛开我蠢笨的天资不谈,你的教学方法就没有一点弊漏吗?”
“好的公主殿下...是哥哥没教好,哥哥笨,哥哥不知道怎么教猪画画。”
“谢清平!!”
“在下一定送到。”我逃似地走了。
那是一个春风和煦、阳光明媚的日子,可这么敞亮的天,却罩着一个心思晦暗的我。
我实在无耻。
他们都是我的恩人,两情相悦,我却见色起意,想窥见她的容貌。
我感激张琦玉,我会报恩;可这不影响我嫉妒他,嫉妒他的家世,嫉妒他的高洁,嫉妒他的才干...嫉妒他被这样的女子深爱。
当我把画递给张琦玉时,卷轴展开越多,他眉头锁得越紧。
隐约能看出,上面画的是比翼鸟。
我并未说是谁送给他的画,以至于张琦玉喝了口茶后,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伏公子,你最近是跟靳微交上朋友,沾了什么不好的习气吗?”
我愣住,不知所谓。
“我知在京中求学甚难...但切莫别学那些浪荡子,染上什么不好的习气...这画,画的是比翼鸟,你送给我实在不合适...”
我反应过来,连连摆手:“恩公,你误会了,这是公主殿下托我带给你的...”
张琦玉恍然大悟,举着蜡烛,皱着眉,强撑着性子细细品鉴一番,下了定语:“伏公子,劳你下次去王府时,也替我传一物,放在王府等她去取。”
“为何恩公不自己去?”
张琦玉苦笑:“我与她,明面上是不能走太近的,幸好有四殿下当幌子。”
...
我成了他们中间跑腿的人,见证他们的浓情蜜意,情爱缱绻。
谢清璇有时托我送的是画,有时是看不清所绣何物的荷包香囊,有时是写得密密麻麻的信。
有一次她托我送的是自制的糕点,张琦玉吃了以后腹泻三天,脸色白得纸一般。
张琦玉每次托我送去的,都是沉甸甸的银钱,或者是厚厚的一叠银票,连一封信都没有。
不敢多言心意,还是不愿多言心意?
我不知道也不关心,我只是个旁观者。
...
我一直没见过她的面容,次次她托我送东西,都是她从马车中递给我,或是留在王府,等我去取。
我与她最亲近的一次,是在一个冬夜。
那晚我被谢清平留到很晚,谈诗论道,他脸色阴沉,如临深渊。
从近侍的言语中我才知道几分原由,马上就要封太子了,是不受宠的五皇子谢清晏,而不是谢清平。
那么多年的谄媚邀功,背了那么多骂名,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心中郁结可想而知。
“他不过就是攀上了幸世邈...如此蠢笨,竟这般命好。”
谢清平手中的笔杆被折断了,他自嘲地笑着,对我说:“将来除去我这五弟,免不得伏公子出力。夜深了,走吧。”
我行礼告退,在府门见到了熟悉的马车。
马车中的人听到大门打开又合上的声音,似乎从车帘中窥见了我的身影,急切道:“我四哥还好吗?!”
不及我答话,身边的小厮便已支支吾吾地回道:“公主,您今儿别在这熬了,王爷不会见您的...这也是王爷的意思。”
我走到马车窗边,轻声道:“霜寒露重,公主还是先回宫吧。”
她迟疑道:“...我四哥跟你说了什么吗?”
这个问题实在难答。
谢清晏是她嫡亲哥哥不假,可谢清平对她更好,与她更亲近...我总不能说,你的四哥说以后除掉你的亲哥,还需我一臂之力吧...
“什么都没说。”
她沉默片刻,轻轻地抽泣起来:“他要与我五哥分个你死我活了...他不见我,便是要跟我生分了...”
大概因为我是谢清平的门客,又多次帮她与张琦玉传东西,接下来她跟我说了许多。
比如说,三人幼时如何交好,谢清平为她做了什么,谢清晏为她做了什么...说完了又问我,为什么不能永远是小时候的样子。
因为你们都生在帝王家。
可我不能这样回答,我安慰她:“公主,你把事情想得太坏了,四殿下真的什么都没说。”
“何必骗我呢?”
我回头一望,见身后的小厮已经走了,她的侍女也离得远远的,便靠在马车上与她说话。
“若是只能二选一,公主选哪个?”
“我选不了...”她顿了顿,轻声道:“要是四哥不对我这么好,就好了...”
“其实...其实他们的斗争您可以置身事外,未必就会真的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您也说了,幼时他们也很要好。”
我岔开了话题:“再就是...您还有张公子,他对您也是极好的...这世间会有许多人对您好,您生来就该受千娇万宠。”
这是真心话。
她苦笑一声:“我没想过嫁他。”
“为何?”
我颇为不解,齐京都知道她痴迷张琦玉,她却说未想过嫁他。
“我若想嫁他,只需求父皇下旨赐婚就好。但我知道...他志在山河,心怀天下。当了驸马就不能入仕,这与要了他的命无异。现在五哥成了太子,我也嫁不了他了。”
我从没想过,骄纵蛮横的她竟也是个心思细腻的人。
她的声音透着浓浓的无力感:“你说我生来就该受千娇万宠,可是你看,我的爱情是空的,亲情也是空的。什么都不由我做主,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等着,候着,被我的父兄牵着往前走。”
说着说着,雪已经没到我的小腿,我被冻得发颤,呼出热气暖了暖手,
“公主打算怎么呢?”
她似乎左思右想了许久,喃喃道:“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试试让他们两个,不要把事做绝。”
她这话说得很没底气。
身后的大门被打开,我回头一看,居然是一脸阴沉的谢清平。
“谢清璇,滚回宫去。”
车帘飞扬,然而我见到了她的侧颜,她却没注意到靠在一侧的我。
“四哥,你能不与我生分吗?”
“能。”
“你能不与五哥争吗?”
谢清平冷声道:“我与他的事,你个女儿家家不要多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