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花销甚大的齐京求学,却不敢找家里多要银钱,省吃俭用,冬穿夏衣。
阿爹阿娘为我准备开销一年的银钱,还不足同窗学子们半月的开销。
这时我才意识到,齐京中贡院的这些同窗,才是真正的世家贵族,原先在颍州的那些小公子们给他们提鞋都不配,当然,我伏鹤更不配。
当我刚进贡院时,并没有几个人注意到蝼蚁般的我,大抵也只是觉得我穿得破破烂烂,像是哪家公子的书童。
他们心中看不起我,但嘴上懒得嘲讽,也从不正眼看我,似乎我会污了他们的眼。
我真正被同窗们注意到,是在贡院首席夫子出题考学时,我出身寒微,名次却只在靳微与张琦玉两人之后。
我以为这是证明自己才能的凭证,却没想到招来许多祸事——先是被怀疑作弊,再是被诬陷偷东西,最后是无缘无故地欺辱。
其中以许究为首,欺辱我格外起劲。我没入贡院前,他本是第三,我来之后他就是第四,被挤出了前三。
别人开他玩笑,他便来作践我——我省吃俭用买下的书本常常不翼而飞,干粮总是被老鼠啃食;被褥湿淋淋的从未干过,有一股骚味;我的饭菜都是剩饭剩菜,如果是新鲜的,里面会被吐口水;时不时地还会被蒙住脑袋,被一顿拳打脚踢。
我不敢反抗,人微言轻,反抗没用的。
只是...只是每次写信向家中报平安时,落笔都十分艰难。
儿安好,不饥不寒。
同窗友好,夫子善教。
几乎贡院的所有人,都在我头上踩过一脚。起初我不理解,后来我明白了——哪怕我什么都没有做,光是以寒微之身,不自量力进入他们这些士族的领地,就是滔天大罪。
唯有两人,没欺辱过我,一是靳微,二是张琦玉。
他们没欺辱过我,也没帮助过我。仅此而已,我便已经很感谢他们了...
我羡慕幸世邈,他能以寒微之身爬到权力的最高处,掌权之后还能心系苍生,这很了不起,他很伟大。
可是我更羡慕靳微与张琦玉,他们出身高贵,生来就是站在山巅的人,才学之上也是我望尘莫及的存在...且他们心思澄净,不见半分险恶。
立于高处,风雪不倾。
我有许多次机会,可以与他们二人交谈,但因耻于自己的卑微,缄默离去...在他们面前,我总觉得自己很脏。
直到一次,我被许究一行人围殴讥笑时,被靳微与张琦玉两人撞见,他们替我解了围。
靳微不满张琦玉多管闲事,瞟了狼狈的我一眼:“张兄,你为了他可是把许究那群人得罪惨了,令尊近来公事上还得仰仗许究他爹。”
张琦玉一边帮我擦干净脸上的灰,一边淡淡道:“若出了事,我会去向他赔罪。”
靳微轻哼一声,走开了。
我歉疚道:“谢谢张公子...张公子为我惹麻烦了...”
张琦玉一脸冷然,不见半分施恩后的温和:“为什么不敢反抗?若是没人帮你,你打算忍辱负重三年吗?”
为什么不敢反抗?
他们是什么家世背景?我是什么家世背景?
碾死我,与碾死一只虫子无异。只要留我一口气在,没让我从这贡院中滚出去,欺辱我又算什么?
这些都是我的心里话,可我并不能这样回答张琦玉。
我垂眸道:“习惯了,忍忍就过去了。三年很快就会过去的。”
眼前的张琦玉像极了当年的夫子,一样的恨铁不成钢。
从他看我的眼神中,我读出了一句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为什么不向夫子们告发?他们之中不乏惜才之人,定然会有人出手庇佑你。”
我笑了笑,意识到张琦玉在人情世故上的造诣,与他在学问上的造诣天差地别,竟如此天真。
“再惜才,也不会为了我去得罪那些世家子弟。顶多给我些碎银书本,我何必欠这个人情呢?”
张琦玉沉声道:“以后...以后你可与我同进同出,他们在看我与靳微的面子上,不会为难你的。”
我心知肚明,张琦玉是个赤诚的人,可他的好朋友靳微却不是,那是个极其精明的狐狸。
若是张琦玉执意与我混在一处,成为众矢之的,那么靳微还会不会和他当朋友都难下定论。
我不再多言,鞠身向他行了个大礼,转身就要离去。
身后,传来张琦玉的声音:“你的文章我看过!你是大才,不要丢了血性,将来你会一展宏图的!”
...
据说,我的文章原不该是第三,判卷的老师当时见了我试卷上的名字,一见并不是他熟知的世家子弟,便将我洋洋洒洒写了几千字的卷子丢到了一边。
“言之无物,条理全无!”
正巧,主审官从一边路过,捡起了我的卷子,审阅过后,定论道:“当为第一。”
但最终,这位主审官似乎怕我在贡院风头太盛,便只将我的名次定到了第三。
这位主审官未曾露面,有人说是首辅幸世邈,也有人说是四皇子谢清平。
我不好奇他到底是谁,我知道,他早晚会找上门来的——我无权无势,是最好的棋子,一定会被人挑中。
我期待来找我的人是首辅幸世邈,然而来的却是谢清平。
谢清平在一个我极其狼狈的时间出现——我手上正抱着一堆答应帮忙抄写的功课,摇摇晃晃,左右倾斜。
他帮我扶了一把,笑道:“大才子的手,怎么用来抄书赚钱呢?当写尽天下事才对。”
我一眼便看出他的装扮不是贡院学子,又见他满脸春风似的笑,便知他就是传闻中的笑面虎四皇子。
我连忙跪下:“殿下万、万安。”
“万安那是称陛下的,瞧你慌得不会说话了。”
谢清平将我扶起身,又帮我抱着书本回到了我的小屋,在门被打开的一瞬间,他赶紧捂住了鼻,险些就要吐出来。
那股腥臊恶臭气稍微散了些后,他才呼了口气,问我:“你就住这里?”
“是...平时夏天我会睡在门外石砖上。”
“有人刻意欺辱你?”
“不算。”
没有比这更拙劣的谎言了,但谢清平并不戳破,而是用他的扇子冲我的脸扇了扇风,笑道:“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谢清平的眼神让我想起伺机待发的蛇,怎么笑都掩不去其中的阴毒。
我与他对视:“知道。”
“离春闱还有两年,你若能投我门下,这苦日子就结束了。”谢清平合上扇,指了指我那恶臭不堪的小屋。
这是官场上常用的拉拢之术,在春闱前便先挑选看对眼的学子,然后会有人在判卷时给出高分。
世家贵族之所以垄断官场,靠的就是这一套。
我要投到谢清平门下吗?他的风评极差,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只要能邀功媚上,他什么都敢做,什么都肯做。
...如果来找我的人,是幸世邈就好了。
谢清平见我犹豫,神情更柔了几分,语气戏谑:“别指望那位首辅大人会来拉拢你了,他不搞这套的。这贡院学子几百人,你可听闻谁曾见过幸相一面?”
“我没猜错的话,伏公子出身寒门,你就不想早点回报父母?”
此话一出,我脑中立马浮现出了我父母枯黄的脸,干裂的手...令人不忍直视的白发。
我抬头看向谢清平,问:“殿下是什么意思?”
谢清平再次将扇子甩来,笑道:“让伏公子飞黄腾达的意思。你也不需为我做什么,待将来金榜题名了,回报我便是。在此之前,我负责你在京中求学的一切花销,额外再往你家送银钱。”
“再就是,是张琦玉向我引荐的你。他怕伤你自尊,故不露面,你知道后也不要与他明说。”
我没有理由不答应谢清平的招揽。
在那天晚上,我收下了一袋沉甸甸的金银——那是我阿爹阿娘种一辈子田都换不来的。
之后我在贡院中甚少被欺负,夫子们也变得很友善,大概是因为谢清平冲他们都打了招呼。
阿爹阿娘收了谢清平的钱,生活蒸蒸日上,为我在京中得贵人赏识感到高兴。
白拿谢清平的钱,我受之有愧...更重要的是,我怕他哪天觉得我一无是处,便弃了我...我再次摔到地上。
在一次他的近侍送来银钱时,我将一封信交给那近侍,对他说:“劳请转答殿下,在下会写青词。”
谢清平邀功媚上,日日与谢常共同修道,既是修道,那便得写青词祭天。
青词对文采要求极高,据说在此之前为谢常写青词的一共有两人,一是前首辅夏宁,二是当今首辅幸世邈...但自从他有尾大不掉之势后,便不再迎合谢常的喜恶,再也没呈过青词。
我的第一封青词经谢清平呈给谢常后,他看了一眼便扔了。
第二封也是一样的下场,但谢清平令人多送了钱来,我知道这是他在鼓励我再进一步。
第三封,第四封...第六封时,终于得到了谢常的认可,我伏鹤十年苦学的文墨功底化作溜须拍马的遣词造句,如我所愿地被扔进了炼丹炉中烧成飞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