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晏没有亲去张府,只令了近侍去给张琦玉传话。
接着她便回了太子府,在一摞摞公文中看到了正提笔批红的幸世邈,她凑上前,瞧到砚中墨已见底,便添了水,跟个小书童一样为幸世邈磨墨。
“如何?”幸世邈奋笔疾书,头也不抬地问。
“原来清璇不是小孩子...她都懂。”
在她进宫前,她设想过无数谢清璇可能会有的举动,比如说跳湖啊,上吊啊,割腕啊...却没想到她接受得如此豁达。
或许谢清璇想要的,并不是朝朝暮暮长相厮守,而是确定自己心爱之人,也真心诚意地爱着她。
念及此,谢清晏嘀咕着发表自己的感言:
“男女之情,本应论迹不论心,但真到了无法可解、无路可退的地步,论心不论迹也是好的。”
幸世邈轻笑一声,并不认同。
“殿下觉得,一定要明媒正娶、白头偕老才是‘迹’?张琦玉把自己家底都给了您妹妹,您可知那些钱财足以能买下小半个齐京?”
谢清晏眨眨眼,惊讶道:“这么多?”
“您只从纸上看,自然不会知道物价如何,便也不会知道什么是银钱。”
谢清晏不服气道:“我如何不知了?你在前线时,采买军需军粮都是我与户部苏大人一道去的,我比他还卖力呢!”
幸世邈挑挑眉,问道:“您可知今年稻谷多少钱一斤?”
谢清晏答得爽快。
“水田多少一亩?”
谢清晏犹豫片刻,说了个估数。
“耕牲与种子的价格您可知道?且是否与粮价相匹配?”
这下,谢清晏是彻底懵了——她采买的东西都是农产,怎会知道生产成本上的事?
“不知道...”
幸世邈终于抬眼看向她,见她错愕,拿过一张纸在上面写了几个数几个字,又递给了谢清晏,笑道:
“算吧,算算看,种地的农民一年能获利几何。”
谢清晏也不磨墨了,拉了个小板凳坐下,在幸世邈旁边算了起来。
笔沾墨方一落在纸上,她便发现了这墨的不对,水加的太多,有些淡了。
幸世邈自然也发现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停下了笔,一边磨墨一边看谢清晏算数。
很快,幸世邈就发现了不对,皱眉道:“殿下,什么种子能种两次?”
“头一次结的果,不能下一次再种田里吗?”
幸世邈颇感挫败,扶额道:“殿下,小麦结的果是什么?”
“麦穗?麦子?”
幸世邈叹了口气:“殿下,农民家中大多无粮撑到下一季小麦成熟,所以收了麦子会先磨成面粉,一部分售卖,一部分自足。若是佃农,还要交一部分给地主。”
“那他们有钱买下一季的种子吗?”
“得看这一季的收成如何,收成好能卖的就多,就有钱买下一季的种子。”
谢清晏皱了皱眉,道:“那若收成不好,遇到了灾年...那不就断种了吗?”
“是的,断种对佃农来说是致命的,交不上地租就只能在地主处赊,再惨些的,就只能签卖身契。”幸世邈声音沉了沉,问:
“您知道最严重的后果是什么吗?”
“是什么?”
“成为流民,四处流窜。”
谢清晏哑然。
她最近很乖,听幸世邈的话看了很多史书,前朝历代,无一不是亡于土地兼并——当一个国家的上层越多,下层就越会被压得喘不过气,不造反又能如何呢?自然而然,国便亡了。
没来由的,谢清晏想起几个月前,幸世邈说他登上首辅之位时,她谢齐的税已征到了百年之后...如此危若累卵的国家,任谁见了不得说一句气数已尽?
幸好有幸世邈这么一位天人,挽狂澜之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为她谢齐续了命。
谢清晏看向他,神情是毫不掩饰的崇拜:“幸世邈,你真了不起。”
幸世邈不语,似乎这样的称赞他已听得腻烦。
片刻后,谢清晏算出了答案,却难以置信地又想再算一遍。
“怎么会呢?怎么会只留这么一点呢...这哪够人吃的呀...”
幸世邈制止了她的动作,轻声道:“就是这么多,而且是顺风顺水的年份,才有这么多。”
眼下之意,稍微有点旱、涝、虫灾的年份,便会食不果腹...赊粮卖身...变成流民...
她的民,如此易碎,像是经不起一点风雨。
“那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何圣贤书上不授不教?”
“因为人们读圣贤书,就是为了往上爬。爬上去了,便不会把人当人,这书上写得再多又有何用?”
谢清晏愣了,她脑子里浮现出一张枯槁干裂的脸,对她说——除了这齐京,你往东南西北哪个方向走...都是穷苦啊。
幸世邈见她一脸黯然,提笔在纸上又写了几个数字,比谢清晏算出的结果小了许多。
他安慰道:“不必灰心,这是按从前物价地租算下来的结果,已经越来越多了,不是吗?战事已平,未来会越来越好的。”
谢清晏没什么自信,但是幸世邈说未来会越来越好,那就一定会越来越好。
因为他是幸世邈,他是神,他是天下万幸的神。
谢清晏呆呆地看向他,不知说什么,又重复了方才那句话:“幸世邈...你真了不起。”
幸世邈这次终于有了些反应,他挑了挑眉,轻狂道:
“将来,殿下也会很了不起。寻常明君贤臣只造福几代人,而您与臣开万世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