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宗保与林承轩梳洗妥当下楼时,厅内只剩一桌尚冒着热气的饭菜。何雨德已不见踪影——明日路竟择要动邬家,这位庆州府的道府大人也得赶回去早作打点。邬家盘踞此地数代,田庄、铺面、库藏,明日都要一一切割交割,其中千头万绪,够他熬上大半夜的。
林承轩瞧见满桌菜肴,眼睛顿时亮了。他虽是尚书府的公子,可这些日子跟着路竟择日夜兼程,啃的都是硬得能崩牙的干粮,嘴里早就淡出鸟来。此刻他也顾不得什么仪态,撩起衣摆便坐下,先夹了块炖得酥烂的蹄髈,连皮带肉送进口中,满足地眯起了眼。
“何雨德这就走了?”他边吃边问,腮帮子鼓鼓的:“方才同你嘀咕什么呢?”
“无非是邬家各房的人口、产业分布。”路竟择执筷的手顿了顿:“他倒是尽心,连邬家老夫人每日喝什么参茶、三房小妾爱去哪家银楼都打听得一清二楚。”
林承轩嗤笑一声:“这老何,若是不做这道府,倒是能去锦衣卫谋个差事。”
他又舀了勺蟹粉豆腐,烫得直吸气:“明日……真要动手了?”
“敢刺杀我娘亲,这件事就没有转圜的余地。”路竟择放下筷子,目光扫过杨宗保与林承轩:“今夜好生歇息。明日进了邬家,有你二人忙的——邬家百年积累,除了留一部分充入庆州府库,其余都要造册押解回京。清单要细,封条要牢,一样也错不得。”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几分:“这趟差事辛苦你们了。明日若看见什么合意的物件,私下与我说一声,便算是我一点心意。”
杨宗保正擦拭佩刀,闻言抬头:“我要的不多。若库里有成色好的夜明珠,留一两颗便是。”
他说得平淡,仿佛在说今日天气尚可。这趟差事,路竟择指哪儿他便打哪儿,无论是围宅拿人还是刀下见血,于他而言并无分别。
“邬家这般家底,夜明珠总会有的。”林承轩接过话头,又夹了块桂花糖藕:“我若瞧见好的,先替你收着。”
他转向路竟择,笑得有些惫懒:“我嘛……什么都不要。只要接下来几日,别再用干粮糊弄我就行。回京路上,好歹让我尝尝各地的风味。”
路竟择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回程不必赶得太急,沿途州县总会有些特色。只是——”他神色一正:“明日事毕之前,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晓得了晓得了。”林承轩摆摆手,却不忘又盛了碗火腿鲜笋汤。
饭后,路竟择独自走出客栈。
暮色已浓,长街两侧陆续亮起灯火,客栈外的空地上,三百亲兵已用罢晚饭,正以什为单位围坐歇息。这些汉子都是路朝歌亲军里挑出来的老卒,甲胄未卸,刀弓不离身,即便休息时也保持着随时能起身迎敌的架势。
亲兵校尉赵虎快步迎上,他是个三十出头的汉子,左颊一道疤从眉梢斜划至嘴角,衬得那张国字脸格外凶悍。见路竟择出来,他抱拳一礼:“大人。”
“带一队人去邬家那边。”路竟择望着邬府方向那一片高耸的屋脊轮廓:“锦衣卫虽已布控,但邬家在庆州根基太深。你们过去盯着,若有人想趁夜脱身——不论是谁,先拿下再说。”
“是!”赵虎应得干脆,转身便去点人。
路竟择又在院中站了片刻。春夜的风还带着凉意,吹动他腰间玉佩的流苏。
夜色渐深,客栈逐渐安静下来。路竟择回房后并未立刻歇息,而是就着油灯细看何雨德留下的那卷邬家产业图。图纸绘得精细,田亩阡陌、铺面位置甚至各房院落都标得清清楚楚。他的目光落在邬府后园一角——那里单独画了个小小的库房标记,旁边注了一行小字:“旧库,废置多年”。
路竟择用指尖点了点那个标记,若有所思。
翌日寅时三刻,天还未亮。
路竟择已起身洗漱。他换上一身靛青棉布劲装,束腕扎腿,推开房门时,晨雾正漫过客栈院落。
他在老槐树下缓缓打了一套拳,招式朴实,但每一式都带着破风声,显然是真下过苦功的。
一套拳打完,东方才微微泛白。路竟择去前厅用了早饭——清粥、馒头、两碟小菜,吃得简单却从容。等他搁下筷子时,杨宗保与林承轩才姗姗下楼。
杨宗保依旧一身黑衣,佩刀挂在腰间最顺手的位置,整个人清醒得像从未睡过。
林承轩则还有些惺忪,外袍的系带都松着一根,直到伙计端上热腾腾的鸡汤馄饨,他才彻底醒过神来。
“竟择,你起得可真早。”林承轩舀着馄饨,含糊道。
路竟择看了看窗外天色:“不早了。邬家那边,该准备的都已就位。”他起身整理袖口:“你们慢慢吃,辰时初刻,邬府门前汇合。”
他走出客栈时,三百亲兵早已整装列队。晨光熹微中,铁甲泛着青灰色的冷光。赵虎牵马过来,低声禀报:“大人,都准备好了。”
“锦衣卫那边什么动静?”
“寅时三刻换过一班岗,邬家前后门各四人,角楼两人。邬府内灯火亮了半宿,寅末才陆续熄灭。”赵虎顿了顿:“盯梢的兄弟说,丑时三刻有辆运泔水的车从后门出来,锦衣卫查了,确实只是泔水。”
路竟择眼神微凝:“泔水车每日都这个时辰?”
“问了更夫,邬家每日寅时出泔水车,今日早了半个时辰。”赵虎压低声音:“要不要属下带人去追?”
“不必。”路竟择摇头,“若真藏了人,此刻早已出城。让城外驿站的人留意便是。邬承宇老谋深算,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晨钟恰好在此刻敲响,浑厚的声音回荡在庆州城上空。路竟择勒马回望,客栈二楼窗前,杨宗保与林承轩正并肩而立。他微微颔首,一抖缰绳:“出发。”
三百铁骑踏碎清晨的宁静,朝城东邬府的方向驰去。长街两侧,已有百姓悄悄推开窗缝,目送这支杀气腾腾的队伍掠过青石板路。
天色,彻底亮了。
邬家祖宅门前,三百铁骑驻足于此,浑身上下散发着浓浓的杀气,这是活着从战场上走下来的人才具备的。
路竟择坐在战马上,眼睛微微闭着,手指在马鞍上轻轻的敲击着,他不是不急着进去,而是等着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处理邬家人,总不能悄无声息的,有些事还是要传出去的好,而且是传的越邪乎越好,哪怕是把他路竟择说成十恶不赦的混蛋也无所谓。
而此时邬家祖宅内,门外聚集了大量战兵的消息已经传到了邬承宇这里,当他得知来的人是路竟择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死定了,或者说整个邬家都死定了。
既然已经知道了结果,他反倒是平静了下来,事已至此在说其他已经没有意义,倒不如坦然接受,或许还能找到一丝生机,哪怕只是几个孩子能活下去,对于邬家来说也是极好的,至少邬家的血脉不会断绝。
祖祠内,兄弟六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整个祠堂内落针可闻,除了几人的喘息声,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
“该来的还是来了。”邬承宇叹了口气:“是我这个做大哥的没本事,把我们邬家葬送了,我邬家的千年基业,就这么毁了,是我邬承宇害了邬家。”
“大哥,别说了。”邬承睿叹了口气:“这件事,我们都有责任,任谁也没想到,有些人不按套路出牌,我们邬家输给李朝宗和路朝歌,不冤。”
“大哥,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邬承谦说道:“老五,你不是最有主意了吗?赶紧想想办法啊!”
“我的办法不是已经将邬家葬送了吗?”邬承泽苦笑道:“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我说了,这件事我会一力承担,至于能不能承担的下,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以现在的情况来看,我是真的扛不下所有啊!”
众人再一次陷入了沉默,邬承泽说的是实话,他的主意已经将邬家送到了深渊,他还能有什么主意,难不成还能将整个邬家从深渊拉出来吗?
“在努力一次吧!”邬承宇站起身:“不管结果如何,保留住我邬家一丝丝血脉也是好的,我们出去吧!该来的还是要来的,我们邬家人没有逃避的道理,走……”
兄弟六人此时倒是齐心,齐齐站起身向祠堂外走去,就像邬承宇说的,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的,躲是躲不掉的。
邬家祖宅外,微眯双眼的路竟择猛的睁开双眼,而后翻身下马,杨宗保和林承轩两人此时也赶到了这里,周围围满了过来看热闹的百姓。
路竟择来到邬家大门前,看着高大的城门,嘴角不自觉地微微翘起,他给杨宗保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站在大门前,同时抬起脚,狠狠的踹在了大门上。
‘轰隆……’随着一声巨响,邬家祖宅的大门被硬生生的踹开,两人大踏步的走进邬家祖宅,刚一进去,就看见跪了一地的邬家人。
路竟择的目光扫过庭院。
邬家嫡出上下一百三十七口,从须发皆白的老夫人到襁褓中的婴孩,齐齐跪在青石板地上。女眷的啜泣声压抑着,男丁们大多面色惨白,却强撑着挺直腰背。最前方跪着的,正是以邬承宇为首的六兄弟。
“罪民邬承宇,率邬氏全族,恭迎路大人。”邬承宇叩首,额头抵着冰冷的石板。
路竟择没有立刻说话。
他的目光越过邬承宇,落在后面一位白发老妇身上——那是邬老夫人,手里紧紧攥着一串佛珠,指节发白。再往后,几个孩子懵懂地睁着眼睛,最小的那个正被母亲死死捂在怀里,只露出半张小脸。
杨宗保已经按刀站在一侧,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人群。林承轩则慢悠悠踱到路竟择身边,低声道:“架势倒是摆足了,但是也就那么回事吧!”
路竟择这才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传遍整个庭院:“邬承宇。”
“罪民在。”
“你就是邬家族长啊!”路竟择四下看了看,杨宗保笑了笑,去了正堂拽了一张椅子出来。
“你这个族长好像也不怎么合格啊!”路竟择坦然坐下:“好好的一个大家族,被你带进了绝路,这也是本事了。”
“罪民深知罪逆深重,恕无可恕。”邬承宇膝行至路竟择面前:“罪民愿意献出所有家财,只求殿下能够放过我邬家襁褓中的婴孩。”
“说的还真是情真意切。”路竟择冷哼一声:“可是,你们犯的错实在是太大了,刺杀我的娘亲啊!是谁给你们的胆子?那可是我的娘亲,那可是我路家的当家主母,那可是我爹的心头肉……”
路竟择的声音越来越大:“我爹平时连句重话都不舍得对我娘说,你们竟然敢刺杀我娘?还想利用我娘威胁我爹,你们邬家好大的狗胆。”
路竟择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刃刮过庭院:“是不是我爹这些年太仁慈了,让你们这些魑魅魍魉都忘了,我路家是怎么起家的?”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邬承宇面前,俯视着这个曾经在庆州呼风唤雨的邬家族长:“我爹当年提着刀从北杀到南的时候,你邬家在哪?我娘陪着我爹在尸山血海里蹚出来的时候,你邬家又在哪?”
邬承宇浑身颤抖,额头死死抵着地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现在天下太平了,你们倒敢跳出来玩这种下三滥的把戏。”路竟择冷笑一声:“用我娘来威胁我爹?邬承宇,你是不是以为我路家只会杀人,不会灭族?”
“罪民……罪民不敢!”邬承宇的声音已经变了调。
“不敢?”路竟择转身,目光扫过跪了一地的邬家人:“我看你们邬家没什么不敢的,刺杀我娘的时候,你们更是敢得不得了!”
他每说一句,邬家人的脸色就白一分。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吓得哭出声,又被母亲死死捂住嘴。
路竟择绕开邬承宇,在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小男孩面前站定,蹲下身,目光直直落在他脸上。
“你叫什么名字?”路竟择问。
“我……我叫邬云帆。”男孩的声音在发抖。两人年岁虽近,境遇却天差地别——路竟择七岁时已在战场滚过一遭,身上那股洗不净的杀伐气,岂是养在深宅的邬家子弟能承受的。邬云帆只觉得膝盖发软,脊背发凉,没当场哭出来,已是心性过人。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路竟择忽然笑起来,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少年人罕见的锐气:“这诗好不好?我爹写的。是不是很衬你的名字?”
他说得轻描淡写,邬云帆却被那目光钉在地上,连呼吸都窒住了。
“今年几岁?”路竟择又问。
若是有路朝歌的同辈人在此,定会哑然失笑——这父子二人,连逗弄小孩的神态都如出一辙。
“七……七岁。”邬云帆颤声道。
“巧了,与我同岁。”路竟择笑意未减,语气却缓缓沉下来:“邬家诗礼传家,子弟该是读了不少书吧?”
“读过一些……”
“我也读过。”路竟择接过话,目光扫过院中瑟瑟发抖的众人,最后落回男孩惨白的脸上:“虽说读得不精,倒也明白些道理。譬如……孝道。你懂吗?”
“懂……懂的。”邬云帆拼命点头,指尖已掐进掌心。
路竟择看着他,静了片刻,才慢慢站起身。春日的阳光落在他肩上,却照不进那双漆黑的眼睛。
“既然懂那就好了。”路竟择笑了起来:“那我问你,若是有人刺杀你的母亲,你会怎么办呢?尤其是在你有能力的时候,你要怎么做,才能让自己、让母亲开心一些?”
所有人瞬间冷汗就下来了,众人心里清楚,邬云帆接下来的话,很有可能决定了邬家的生死,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了,他们很希望邬云帆能够说出会放对方一马这样的话。
“我要听实话。”可路竟择不会给他们机会,他伸出手捏住邬云帆的下颚,让他的眼睛和自己对视:“别试图骗我,我这人和我爹学了很多本事,最大本事就是看透人心,只要你说了一句假话,我立刻就能看出来。”
路竟择就这么盯着邬云帆的眼睛,等着他说出那句话,一个读过书,懂孝道的人,该说什么气势路竟择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不过他想听邬云帆亲口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