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直歇到巳时才起来。
这在我来说，是难得的赖床时刻。我无论前世今生，都不是个睡懒觉的人，七点起床是常态。上学的时候，同学们都争先恐后逃操，我从来都是班里最早上操的一个。在菡萏园，早上六点起来锻炼雷打不动坚持了大半年。
起来后，刚洗漱完毕。叶嬷嬷就来了。
她言简意赅的表达了对我初次登台成果的满意，并且和我拿了账册。薛锴早上酒醒后，放了五十两的金元宝钞很快就走了。大约是被我一个女流之辈给灌翻，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他也是很够意思，给了这么多钱。
抛去十五金成本，叶嬷嬷该给我十点五两金，我很谦逊，坚持在账册上请叶嬷嬷登十两即可。叶老板十分满意，令张妈妈登了账册，给我签字。我当即求叶嬷嬷给我兑五十两银子傍在身边，起初她不很满意，觉得我刚有点钱就飘了，但是摇钱树初长成，她也不好撼根，便着人取了五十两银票来。
我让绢儿拿着银票去钱庄兑成散银，锁了三十两在箱子里，剩下的拿了个荷包装在身上。腰包鼓了，走路都有劲儿。我给竹间居的普通工作人员一人发了五钱银子，崔妈妈封了一个三两的红包，绢儿封了二两。
绢儿拿着银子，眼泪汪汪，似是前尘往事涌上心头，居然给我跪下磕了一个头，把我吓了一个趔趄。
她央求我帮她存着银子。我虽不解，但也没开口问她，只找了个小笺本，把这二两给她记下。
她是被卖到芙蓉楼的死契奴。死契奴大多数都是一辈子无薪酬在芙蓉楼里打杂做粗重活直到死亡被一卷席子裹了扔掉了事。她被卖来的时候，黑黄瘦小，但因为性格乖觉脑子灵活腿也勤快，一路从洗刷马桶慢慢熬到在前院帮着跑腿。其他跑腿的自由身小腿子们都有佣金可以拿，但是死契奴没有，所以死契奴大多懒散堕落办事拖沓，也不愿意干跑腿的活。而绢儿从来不在意有没有佣金，前院人交代给她的事情都能办的妥妥帖帖，渐渐在前院也有了些名声。因着这名声，叶嬷嬷将她放在千秋馆做了一段时间的活，表现当然很是不错，于是同黛儿一同给指到我和丹阳身边。
她说能在娇客身边伺候，是多少死契奴羡慕不来的，因此她做事格外认真，也从不求回报。
我猜，这二两银子是她成奴以来严格意义上第一次拿薪水，算是她多年努力工作的回报，所以格外激动。
到了下午，我原想今天大抵是消停没什么事了，正想去丹馥阁转转，结果张妈妈风风火火跑来，说风亭突然来了客人，点名要我接待。
哎呀妈呀，我这么火了吗？就因为和两个纨绔玩了半夜骰子？
带着疑惑，迅速地梳洗上妆。昨天辫的小辫还没解开，又被盘成了发髻，拉的我头皮发紧。我挑了套碧蓝霜白长衫襦裙，简单配了一套月石头面。今日没来得及沐浴，虽然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味道，但是崔妈妈还是细心地帮我在头发脖颈上擦了些香膏。
收拾完毕，信步向风亭走去。
走到风亭水榭的石步道时，只听到风亭里传来一阵闲适的琴声。弹的是《卧云听风》1，弹的人一听就是手法老道经年练琴的主，但是弹得那叫一个漫不经心，可以肯定不是我的伴奏班子成员。
按理来说这会儿应该是热热闹闹的开场舞才对，看来来客是个好风雅的，自顾抚琴等我。
我跨过门槛，进入风亭中。门口侍立的丫头脆生通传，里面琴声凝滞片刻，继续叮叮咚咚弹起来。
我叫绢儿差人将我的琴搬上仙台，没有要琴托和琴几，平气静心，盘坐了下来，将琴放于膝上，和起这首曲来。
一开始，两个琴声还有些磋磨，待合了一段后，默契渐起，你来我往，一揉一拨间竟毫不突兀，像是事前排演了一番一般。未待曲落，单透幔后响起一人鼓掌声。
“裴七，能与你合曲一二者，我是第二次见。”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
我胸中一震，这声音，如此熟悉，穿过千年时空，震入我的鼓膜。
我坐在仙台上，久久不能平静。
绢儿在台下看我呆坐当场，立即上台来帮我拿了琴，扶我起来。我自知失礼，便向幔外行礼告罪。
绢儿正要张嘴讲规矩，我按住了她。从仙台下来，向幔后之人走去。
到了幔前，忽然失了掀开的勇气，向帘后又礼了一礼。隔着帘幔，那身长玉立的影子熟悉又陌生，我鼻子开始微酸。绢儿掀开了单透幔，我看向“世明”，眼神绞着他，怎么也不愿离开。
他比上次见到清减了些，下巴上还冒着些青茬，眉眼依旧如星空一般邃远，深沉难测。一身玄色绸缎长衫，衬得他沉稳内敛，他头上戴着翡翠玉冠将头发尽数束起，腰间佩了一块翡翠玉珏。
因我眼神过于热烈，他大概觉得被冒犯了，哗一声，打开了手中握着的折扇。
一旁的裴言上近前来，向我致意，很及时地化解了尴尬。我也迅速进入工作状态，和裴言寒暄一二后引他二人入软榻中坐下。绢儿乖觉，叫了一个琴手在一旁抚些雅音，传了膳，便退在一旁。
我自是为他二人满斟美酒。最好是把“世明”灌醉了，问些端倪出来。
心里打了主意，便转着眼珠想劝酒的辙。
“酒且罢了，我从不饮酒。”“世明”傲娇地拒绝着。
我笑笑，轻轻为他从一旁温着的茶炉上端了茶壶过来斟茶一盏。
面上虽无甚波澜，但心里到底是惋惜。
我试图同他闲聊，但刚才那种如狼似虎的花痴眼神令他十分不悦——大约他以为上次一见之后，我成了他疯狂的粉丝吧——他面上冷然，没有什么和我聊天的欲望。我只得转向裴言，打破僵局。
“方才裴公子琴音造化万千，乃不世出之才，小女佩服。”
裴言依旧一派平静温和：“苏姑娘铮铮之音皆和调有度，音律极通，琴艺……收放自如，裴某能得和律一二，三生有幸。”
哈哈哈哈，他显然对我的琴艺没什么可夸的，只能夸我音乐理解到位，和声配得不错。
我和裴言就着音乐聊了起来，气氛缓和许多，“世明”在一旁懒懒地摇着扇子不搭话。
“所以，古之音律，以何器为尊？”裴言轻啜一口酒，问道。
我略一沉吟，说：“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乐有高低，器无尊卑，唯相谐乃奏雅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