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二公子来望城坊纯粹是凑巧。
京兆府下辖京畿十三县，其中兴安县先前被五军营安营扎寨偷偷摸摸地鸠占了鹊巢——秦守之苦心多年垒筑的高台一倒，兴安县险些莫名其妙地被当作众矢之的一并围剿，懿德太子不懂领兵谈判之法，一见残兵败将拿着城中百姓的安危加以威胁就慌了手脚，几番商谈不成，反倒把城墙上的叛军逼红了眼大开杀戒，末了为免屠城，只得炸了城墙施以援手。
炮火声轰隆作响时百姓倒是拍手称了快，伏地高呼太子为国为民仁德大义，可兵马一撤，兴安县半座城都成了废墟，城墙塌陷民屋遭殃，工部一见这遍地狼藉欲哭无泪，户部扒着算盘拨点银两，京兆府府丞顾隐前阵子领了温如珂的命跑到兴安县督工安置，这么一去就是半个月不见人影，捎回来的信封里都是尘土。
顾隐其人如何温如珂知晓七八分，兴安县之事全权交由他负责温二公子并无担忧，但京兆府尹这么个官职顶在脑袋上，总不好一见着灰头土脸的活儿就往后缩——温如珂难得半日清闲，晨钟刚敲就带着宋铮出了城奔着兴安县走了一遭。
顾府丞在这儿快折腾成个泥球，看见温如珂的时候连打招呼再傻笑，一口牙白得耀眼，晃得温如珂好一番过意不去，愣是拖着单薄的身板儿穿街走巷钻了半座县城，眼见着那半座城繁忙不止生机再起，也算是心里落了块石头。
临到晌午放饭的时候温如珂才启程往回走。
倘若此行兴安县只温如珂和宋铮两人，大抵这两位也就跟着兴安县的诸位混口粗茶窝头蹭了晌午饭再走，但一大早宋铮出门的时候惊动了闺女，小姑娘一大清早闹脾气，非要跟着马车颠簸了一路，晌午总不好再喝风吃土，这才打道回府摸到望城坊。正巧正街后巷都拥堵着，温如珂索性琢磨着在这年少时时常跟着肃王殿下厮混的酒楼里吃完饭再回京兆府。
酒楼老板胡须蓄得老长，乍一吆喝吓了温如珂一跳，眨了眨眼睛才回过神儿来，寒暄了几句适才张望着几乎满客的大堂，笑声问道，“许久不见，老板生意兴隆得很，不知道楼上还有没有包厢？”
老板捻了捻胡须，没等应声，身后抖着抹布的小伙计似是不解地抬头挑了楼上一眼，嘀咕道，“诶，楼上不是……”
话方出口，望城坊的老板忙重重地咳了一声，惊得小伙计不敢继续说话，这才开口吩咐他赶快到楼上去瞧瞧有没有快撤的桌子，转过头来赔着笑脸道，“二公子不妨找个位子稍坐。”
温如珂被这老板一惊一乍惹得满头雾水，抬眼顺着小伙计跑上楼的方向眺了一眼，拧眉莫名了半晌，犹豫了一会儿，到底是没说甚么，被宋铮扯了一把，找了个靠窗的座位落了座。
“吃个午饭而已，随便坐不就得了。”宋铮扯着袖子在长凳上胡噜了一把，提溜着腿短的宋来音坐稳，接过老板亲自奉上的热茶斟满递过去，“一会儿吃完饭不是还要去找方何？抓紧吃饭抓紧撤。”
“方侍郎现如今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泡在户部衙门，那个不急。”温如珂踹了正打算把滚烫的热茶塞给宋来音让她自己看着喝的宋铮一脚，拿碗折了几遍才重新递给小声咳嗽着的小丫头，“来音这贴药刚停，大堂里味道混杂，别又犯了喘症……小丫头天天跟着你嚼饭堂的粗饼子，好不容易吃回好的还凑合，楼上吃着不用急，你这个当爹的能不能长点儿心？”
“没事儿，这都好多了。”宋铮无所谓的一摊手，“方才去兴安县的时候你不让她下车也就罢了，这吃个饭而已，哪儿那么娇气……是吧闺女？”
“是啊是啊，我以后可是要像我爹一样当个捕快的！不能娇滴滴的！”小来音抿了口水美滋滋地笑了笑，还拍了拍胸脯，“倒是小珂你，都快瘦成木头棍了，你一会儿得多吃点儿。”
温如珂噗嗤一乐，拿这鬼精鬼灵的小丫头没法子，抬手刮了下小丫头的鼻子，桌子底下又踹了宋铮一脚，正要抬手招呼店伙计点菜，方跑了趟楼上的那位小伙计刚好挪蹭过来，支吾了一会儿才说了句完整话，“楼上没位子了，要不您就坐这儿，我给您拉个屏风也成？”
酒楼开张做生意，客满无位都是寻常，温如珂琢磨着自己年少时候虽然跟着肃王没少惹祸，但好像也不至于落个纨绔恶霸的名头，这小伙计遮遮掩掩地惹得他实在心生疑惑。温如珂面无表情地定定看他，见着小伙计眼神一飘，扭头顺势一瞧，正从窗口眺见巷口一角。
巷口停了一辆马车，原本一打眼没甚么稀奇，这会儿定睛一看，温如珂才认出来——这是温府平日闲暇出行的马车。
温如珂登时回过味儿来，这小伙计在这儿稀里糊涂弄不清楚状况所谓几何。
——温如玦这个时辰怎么会来这望城坊？
几乎只是踌躇不解的一转念，温如珂一时没弄清该不该揪着这丁点儿遮遮掩掩刨根问底，楼上阶梯一响，温如玦竟自己缓缓踱步而下，迎着温如珂招了招手。
“小珂，你怎么来了？”
这么一招呼，温如珂登时心里一沉。
他们兄弟两个彼此实在熟知得很，温如玦这么一来几乎算是不打自招，他今日望城坊一行，为的怕不是甚么见得了人的好事儿。
宋铮一瞧这架势不对劲儿，赶忙扭头看了温如珂一眼，被他反手按了按手臂示意不必跟来，只好老老实实地坐在远处，时不时地瞟着站在楼梯旁寒暄浅谈的兄弟俩，直等温如珂笑着跟他哥摆手，转身垮着一张脸走回来坐下，捏着筷子没滋没味儿地挑了挑，宋铮这才觑着温二公子的脸色开口，“怎么了？”
温如珂摆摆手，看着闷头扒饭的小来音挑了下眉，让宋铮先把话憋着，“吃你的饭去。”
宋铮也就安生了一顿饭的功夫，看温如珂一脸愁云惨淡实在憋不住，末了差使着吃饱喝足的小丫头跑腿结账，压低声音问了一句，“其实我一直挺好奇来着……你们兄弟俩关系不好？我看你除了刚回京城那两天，剩下全睡在京兆府衙门里，回去吃顿饭都少。刚才说话的时候也是——亲兄弟俩看着……怪生分的。”
温如珂撂下没动几下的筷子，轻轻叹了口气。
“我刚才在楼梯口看见了一个人。”
宋铮一愣，“谁？我认识吗？”
“你见过，之前在宫门外的时候见过。”温如珂扯了扯宽大的袖口，缓慢地站起身，“周西，昭王府的侍卫。”
宋铮懵了好半晌。
“你大哥不是太子那伙——”
温如珂又闷了他一脚，截断他的话头。
“……明天三殿下回京，你得陪我去肃王府走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