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驾千岁，这么悠闲教小孩子读书？”郭子衿斜靠在门框上，手里托着个苹果，背上斜背着一个包，斜眼瞧着屋里的周贤。
周贤确实是在教小孩子读书，孔湄和余生都在他这儿。他们都已经过了识字的年纪，周贤便从自己喜欢的书中择一些来给他们讲。又不是非要考功名，四书五经里选着读就好。
也可能是出于周贤自己的趣味，也可能是小孩子们更喜欢听有情节有内容的故事。这俩孩子在周贤的影响下对各种史书、地方志、叙事诗赋颇有兴趣。
即便没有游览天下的经历，从文字里看古玩进来也是一种旅行。周贤乐得跟这两个孩子相处，什么心思都能放下，也算是不错。
“郭大小姐有心思来找我？”周贤放下手边的书，转头冲两个孩子一努嘴，“出去玩去吧，别去太危险的地方。”
到底是孩子，一听说能出去玩，乐呵呵出了门。倒还是挺有礼貌，路过门口的时候都跟郭子衿见礼。
“不欢迎我？”郭子衿拉过椅子坐到周贤对面，“你要是不欢迎我我马上就走。”
“哪敢！”周贤抱拳告饶，“郭小姐百忙之中莅临寒舍，草堂蓬荜生辉。不知足下光临寒舍，有何指教？”
郭子衿没板住脸，笑了：“我哪敢指教王驾千岁，贫道此番前来实为献礼。您若说是贿赂也行。”
“贿赂？”周贤一把拿起郭子衿放在桌上的苹果，咔哧，啃了一口，“金银宝器都不入我的眼，你拿一个苹果来就想贿赂本王，哪来这么便宜的事情？”
“那个苹果是我留着给自己吃的。”郭子衿眉头一皱，“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拿自己当外人呢？”
“唉？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师兄，你讲出这种话，还有没有天理了？”周贤把被咬了一口的苹果推回去，“这儿是我家，什么时候能轮到你来说‘不拿自己当外人’？咱得讲理。”
郭子衿看着那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用指尖捏住了苹果的蒂，甩回了周贤那边。紧接着又把桌面上的笔墨纸砚拾起来规置到一旁，甩手把包裹放在了桌上：“那咱们就讲讲这个‘礼’。王驾千岁，请您来看，是否合乎您的心意。”
说话间郭子衿拆开了包裹，打开来是方方正正一个木匣。撬开两边的搭扣，打开盖子显出一把吉他来。
周贤一愣：“这是……”
“仍是出自志律堂主人朱载堉前辈之手。”郭子衿笑道，“我已经付过账了，不知道是我的面子大，还是你的面子大？朱前辈打的琴千金难求，我不过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写了封信过去。多半是你的面子在，毕竟是平南王千岁。”
“好东西啊！”周贤乐得嘴都合不拢了，把琴抱好了，略一拨弦，“这琴比上一把还要好。”
“我不大懂你这件乐器，若说好，它好在哪里？”郭子衿又问，“这用料，这拼接，这定品，这琴箱的声音，都说得上是一绝。怪不得朱前辈打得琴千金难求，理当如此。”
“你喜欢就好，我这算是把欠你的给补上了。”郭子衿轻叹一声，“当初我心里难受，一时发狂毁了你的琴不说，还伤了你。至今未跟你道谢，也没跟你道歉，今日里就算是一并补上了吧。”
“郭师兄说的这是哪里话？”周贤笑道，“你我师出同门，关系亲近得紧，讲这些就显得见外了。当时郭师兄自己能想通，也是好不容易。我最看不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一套，能救一个人脱困，这是天大的福源。我内心通达，还要谢师兄给我这个机会。”
郭子衿手拄在桌上：“你仅当是同门吗？”
周贤不说话了，思虑好久，才开口道：“还是朋友，关系十分密切的朋友。生死与共，肝胆相照。我能做郭师兄的应人，代你去告御状，郭师兄能为我以身犯险，冒死回到京城救我性命。咱们这是生死之交。”
“好，如此就好。”郭子衿也没多说什么，仍旧是点头，“这琴给了你，咱们路上走荒山过野岭，也就不会寂寞了。”
“对，咱们……”周贤本还在把玩着这把琴，话到嘴边，一愣，“啊——”
“啊——”郭子衿嘴角上翘，“平南王府动工那一日你邀我游历天下，难道是假做玩笑不成吗？”
“非也，非也！”周贤忙道，“我是认真的，郭师兄，你这是答应了。”
“自然是答应了。”郭子衿双手交叠在胸前，把身子靠在椅背上，“我若是不答应，又怎么会在今日来给你送这把琴呢？”
“好好好！”周贤连道了三个“好”字，“既然如此，你来安排时间吧。你觉得什么时候方便了，咱们就什么时候启程。只是给我一些时间，把手边的事情安排一下，最多不过三日。”
郭子衿迟疑道：“你就这么着急离开青要山吗？我想着多住一些时日，毕竟也好些年没能回来了，这些天也都忙着跟我以前玩儿得亲近的小姐妹们叙旧。再者说夏日天光灼灼，行路难免让人昏沉。不若待到秋来，山叶始落的时候，再来动身。”
“啊，都行，都行。”周贤说，“我只是想着，无所谓。你说咱们两个都是餐风饮露就可以过活的大修，早就炼到了寒暑不侵的地步，夏天也好，冬日也罢，对咱们没有什么影响。无非是累着马，但是咱们俩，又没有旁人拖累，完全可以不骑马。御剑缓行也是好的。而且夏日里风景多些，毕竟好些花到秋日就谢了。”
“哦，你这么说也对，就你我二人，何必骑马呢？”郭子衿点点头，“我倒是没有想到，总觉得是跟卫所里的同僚们出差了。你说得对，应当如此。那么我回去再看看，收拾收拾东西，也处理一下手边的事情。我再看看日子。”
“那太好了，全都听师兄的安排。”周贤忙不迭点头，“哎呀，这样一来路上还有一个搭话的伴儿，也就不会那么孤单了。这都要多谢师兄成全。”
“无妨。”郭子衿笑着说，“还要我来谢王驾千岁相邀才是。”
“郭师兄玩笑了，什么王驾千岁？”周贤笑道，“你我之间还要论这个吗？”
一时间两人都不知道说什么了，周贤低头调琴，过一会儿就弹一下听听音。郭子衿随手拿起一册被她摞在桌角的书，翻了两页。
夏日午后，一男一女两个青年人，坐在书堆里。一个翻着书，一个摆弄着吉他。这种景象让周贤恍惚觉得回到了当年，回到了上辈子在自家书房里的日子。
过了很久，周贤调完了琴，一扫弦：“唉，好琴。只是好久没碰，调个音都费了这么大的工夫。”
郭子衿没接周贤的话，反而是念起了书上的段落：“天以终岁之数，成人之身，故小节三百六十六，副日数也；大节十二，分副月数也；内有五藏，副五行数也；外有四肢，副四时数也；乍视乍瞑，副昼夜也；乍刚乍柔，副冬夏也。”
这段话出自董仲舒的《春秋繁露》，这是一本政治哲学着作。当政治和哲学以及董仲舒这几个词连在一起的时候，基本就等同于“胡吣”。
这段话的大致意思是说，人和天的关系是对应的，一年有三百六十六天，所以人身上有三百六十六个关节；大关节有十二个，一年就有十二个月；人有五脏，对应五行；有四肢，对应春秋冬夏；双目开阖，对应昼夜；有阴柔有刚健，符合冬夏的气候。
周贤用朱砂把这段文字圈住了，旁边写了两个大字的批注：狗屁。
郭子衿把书翻过来，让字冲着周贤：“辱骂先贤，王驾千岁，你可知这该当何罪？”
周贤冷笑一声：“人身有十二经脉，对应黄道十二宫！这种屁话我也可以张口就来，我最看不上天人感应这一套。太拿人当回事儿了，我伸个巴掌我还能说我这五根手指头是‘仁义礼智信’呢。更何况你到陈师叔的阎罗殿去看看，数一数人身上究竟有没有三百六十六个关节？胡吹大气谁不会呀？照他这么说，满脸麻子的人修道最容易。”
郭子衿被周贤唬得一愣一愣的：“你等会儿，这满脸麻子是怎么回事儿？”
“你看好了啊，”周贤伸出一根手指头在自己脸上比划，“满天星斗，”紧接着又在人中和下颏上各点了一下，“牛郎织女分挂银河两岸。”
“噗——哈哈哈哈哈……”也不知道怎么着，这句话就点了郭子衿的笑穴，笑得那叫一个开心，“哎呀，无上天尊，哈哈哈哈，周贤你逗死我了。不行了不行了，老娘笑得肚子疼。”
“至于吗？”周贤都闹不明白郭子衿为什么笑成这样。
“你拿什么人做比喻不好？还非得在自己的脸上比量。”郭子衿可算是喘匀了气，“哎呀，我刚刚想象了一下你满脸麻子，嘴唇上下各有一颗大痦子的样。”
“嘶——”周贤直咧嘴，“郭师兄，我给你唱个曲儿吧。”
郭子衿终于算是止住了笑：“什么曲儿？”
“《春风曲》。”周贤拨了下吉他，咳了两声：
“门前河边杨柳絮，散落空尘无归去~风也萧萧，雨也潇潇~佳人锁泪又一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