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揣着二两银子，顺子这心里头是惴惴不安。照常来讲，他头晌在客栈里帮闲，到下晌跟着自家先生听书学艺，连带着在茶馆里头伺候点茶水，少有得闲的时候。
今日里，五月初一，到天宁寺来进香，可是头一遭。顺子不信佛，也从来没拜过菩萨，今日里到天宁寺来，乃是受人之托。也不是别人托他办事，还是周贤。
照理说，那位道爷当初是照顾着他，才戳了一个还没出师的小徒弟的活，让他办这么微不足道一件小事，他不应当收这二两银子。但是周贤非给不可，就让顺子心里头犯嘀咕了。
说书的也是跑江湖的，好些规矩都明白。托这份银子，做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这几乎是讲明白了，这里头有事儿，不收钱就不必去了。反过来，收了钱，就非去不可。
这二两银子算不上是顺子的卖命钱，却也足算是汤药费。平安无事自然是皆大欢喜，如若当真出了什么差池，那也是顺子命里该着。得做好这个准备，他才是前来。
天宁寺虽说是尼堂，说却也不拒绝男香客进香。每月除了特定大洒扫的几日之外，天宁寺都开着门，从日出开到日落，绝不留香客住宿。初一来进香的人不少，顺子混在其中，也瞧不出什么不对来。进得大殿先参了一参，买了三炷香供到佛前，顺子退出来，来在了观音殿。
观音殿外有一个功德箱，殊胜随喜的所在，有个四十多岁的尼姑站在功德箱旁边守着。但凡有香客往功德箱里投了银钱，一文也好，一锞也罢，这尼姑都会打上一礼，道一声佛号。
顺子稳了稳心神，走上前去，摸出五六个大子儿投在功德箱里。笑着对顺子一躬身：“阿弥陀佛。”
顺子连忙双手合十还礼：“阿弥陀佛。这位尼师，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请尼师指教。”
尼姑笑着摆摆手：“指教可不敢当，贫尼读法不精，见识浅薄，小施主且问无妨。贫尼若是晓得就告知，答不上来，也可引你去请教寺中高法的大师。”
顺子压了压心神，问：“净无垢妙净宝月王光菩萨以法相屠一城比丘，是因比丘不善，还是法相无德？”
这位净无垢妙净宝月王光菩萨，乃是在《佛说大乘十法经》中着重提到的一位菩萨。但是以法相屠比丘的事情，并不是出在佛经里，乃是天竺旁教，为了打击佛教而编造出来的传说。
顺子在这个地方问这种问题，如果对方没怎么读过经书，许就问住了，说句“不知道”，或者胡乱搪塞过去。如果面对的是一位精研佛法的法师，这就相当于是谤佛——指着和尚骂贼秃。
一个学说书的孩子，知道的都是这个传说那个演义，他又不信佛，不明白这个忌讳，也不知道这句话怎么着了。这是周贤教给他的，他只是一字不差复述出来而已。
可是这位尼姑的反应，既不是迷茫，也不是嗔怒，反而是有些惶恐了。她上下打量了顺子一会儿，最终点点头，对着顺子招招手：“这位小施主，请您随我来。”
顺子心说对了，这个尼姑的反应没错，周贤当初也是这么交代下来的，只管随着去便是。
打从观音殿堂后面绕过去，到了个香客不能涉足的所在，四下里又没有旁人，尼姑还是四下看了许久，压着嗓子对顺子说：“小施主，您是带来了什么东西吗？”
顺子点点头，打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靛蓝布的小包裹。两个手掌那么大，三指厚，四四方方。
“阿弥陀佛。”尼姑对着顺子打了一礼，“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小施主，您这是积了大德。”
顺子没听明白，但仍是把包裹递交到了尼姑手中。紧接着他退了两步，也打了一礼：“阿弥陀佛，这里就没我什么事儿了。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最好无期。”
告别了这位尼姑，顺子是长出了一口气。心说自己幸不辱命，好生生把东西送到了，没遇上什么麻烦事儿，这二两银子就算是落在手里了。不敢在天宁寺里多留，若是撞见别的枝节，反倒是不美。更何况茶馆里头，那位周道爷还等着他回信呢。
按下顺子怎么样不说，且道天宁寺收了包裹的这位尼师，将这个靛蓝布小包收在衲衣底下，踩着小碎步，穿堂过巷来在了尼房。
天宁寺不留香客，却是有给挂单的尼姑准备的客房。这位尼姑来在客房窗根底下，左右瞧了瞧没人，叠指弹窗。
里面是个姑娘家的声音：“何人？”
“恩公，是我，静安。”尼姑报了名号，“有人讲了暗语，送了东西来。”
“进来吧。”屋内的姑娘应了一声，把静安师太请到了房中。
进得门来，静安把这小包裹从怀里掏出来，撂在炕桌上：“恩公。”
炕上盘膝打坐不是别人，正是郭子衿。仍旧是邋里邋遢的那一身百衲衣，却是洗过了，没沾着泥，脸上也干干净净，五官也不再刻意皱成一团。
“劳烦静安师太了。”郭子衿沉声道，“我回京城无处可去，也就只有来给你添麻烦了。如今看，我叨饶不得几日了。”
静安连连摆手：“恩公，您这是哪里的话？贫尼这条命都是您救下来的，若是没有您，我早就被贼人一刀杀了。不过留您在寺中小住几日，又能算得了什么？”
郭子衿闻言笑了两声，没说什么，伸手打开炕桌上的包裹，里面是一个木头的小匣，匣上横着一封信。
这信封正反两面都没有字，郭子衿没急着拆，先把它放到了一边。伸手推开匣子，见了里面的东西，郭子衿长出一口气。这里面是白、黄、紫三色的空白符纸各一叠，已经一杆毛笔和两个小瓷方盒。再打开来看，一盒是朱砂，另一盒是珍珠粉。
这朱砂不是寻常的朱砂，珍珠粉也不是高门贵妇用来敷脸的珍珠粉。这两样东西里头都透着灵气，是用特殊的手法炼制过的材料，专用来绘制符篆的。郭子衿是个符修，虽然已经到了炼神还虚的境界，可以以灵气为墨，凌空绘符了，可还得是手中存着应急所需，心中方安定些。
把盒子收好了放在床头，郭子衿这才取过信，细细读来。这信不过一页纸，写不写许多东西，郭子衿却是端详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看罢了信，郭子衿喃喃自语：“快了。”
紧接着一合信，两掌之间窜起一点火星，把这封信烧成了一摊灰烬。掸掸手，郭子衿回过头来对静安笑道：“师太，不必在此候着了，我没什么事了。”
静安点点头，双手合十对郭子衿打了一礼：“还请恩公好生歇息，静安先行告退。”
话分两头，郭子衿这边按下不表，且说周贤得了顺子的回话，回转到客栈来。
进门来见大堂里，李桐光唉声叹气。周贤心说李桐光接了韩玉春姑娘回来之后，一直是喜笑颜开，每日里自客栈到宫门出出入入，脸上都要开了花了，怎么如今这副模样？
周贤凑上前去，拍了拍李桐光的肩膀：“怎么愁眉苦脸的呢？谁惹你不高兴了，我帮你出头教训他。”
李桐光没有心思跟周贤打玩笑，见周贤回来了，伸手一扯周贤的胳膊，拽着他坐下，问：“师兄，我问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郭师兄的事情？”
周贤一愣，苦笑了一下：“你今日去陆师叔府上了？”
李桐光点点头：“这些天一直在官门间来往，腾不出闲暇去见师叔。今日得空，本想寻着你一起去，却不想你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我在陆师叔府上听闻噩耗，郭师兄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我再于官门内一打听，才晓得又是叛党作乱。你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何一直没给我提起？我去接玉春回来的那一日，你是不是就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你还能笑呵呵陪着我去娼院赎人，你好宽的心呐！”
周贤一抖手，心说好家伙，漏了馅了。他当初只想到瞒着李桐光，连提都没提，却不想李桐光终归是要知道的，问起来又当如何？周贤表现得实在是太没心没肺了一点，不好遮掩了。
那日他知道郭子衿下落不明，是一惊，转念交信得知郭子衿平安无恙是一喜，再听闻李桐光有了心上人，更是高兴，就没顾得了这些细枝末节。再想来，全是破绽。
站起身来，周贤拉着李桐光的手直奔楼上。他边走边说：“师公于我交代的差事我刚收拾完了，正要前去复命。你随我一同，到了你就明白了。”
李桐光见周贤这个态度，心里先是有了几分猜测，想了想也就没多说话，跟在周贤的身后上了楼。到岑秋风房门外一打门，周贤先开口：“师公，孙儿回来了，桐光也在。”
岑秋风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进来吧。”
到屋里一瞧，岑秋风在中堂落座，侧几旁坐着陈文言。也不知道先前是聊了些什么，陈文言面皮都红透了。板着一张脸，紧皱眉头。他是个孩子模样，穿着大人的衣服，做着这副表情，怎么看怎么滑稽。
周贤想笑又不敢笑，与李桐光一同分别向二位长辈行了礼。岑秋风笑着招招手：“都坐，让你办的事情办好啦？”
周贤回话：“办好了，待到端阳节启程的时候，就能见着了。”
“啊，那就好。”岑秋风点点头，转又对陈文言说，“文言，你就先下去吧。我刚才说的……”
陈文言没让岑秋风把话说完，连忙起身行礼：“弟子谨遵师命。”
“哦，照办？”岑秋风笑着一捋自己的长髯，“那就好，你多听话，为师我就省点心。下去吧。”
陈文言退走出门，岑秋风这才看向李桐光：“好孙儿，知道你郭师兄的事情了？”
李桐光点点头：“是。师公……”
“你郭师兄诈死，端阳节随着咱们一同回山。”岑秋风一点都没隐瞒，直说了，“先前子衿她留了一封信给我，上面写明了她的藏身之处，也讲了要如何联系她，联系不到又当如何。我刚才差你师兄去给子衿送点东西，这不是办完了事儿了么？”
“啊……”李桐光长出一口气，“那我就明白了……我明白了。”
其实到这个时候，李桐光还是没太反应过来。怎么就诈死，凭什么啊？这里头出了什么事？他有心想问，但是岑秋风先把结果告诉他了，却不说原因，要么就是岑秋风不知道，要么就是他不想说，问也不会问出什么结果。
反正距离端阳节也就不过四天了，到时候自己去问郭子衿师兄也是一样的。如此想着，李桐光叹了口气：“我，瞎操心，您都安排妥当了，我还跟着计较我师兄的不是，这事儿闹的。”
“桐光，官门之内，也是江湖。”岑秋风忽然话锋一转，“庙堂之外，咱们帝隐观是一块金字招牌，谁都得给几分面子。可是在朝廷里，帝隐观也就没什么特别了。更何况你是武将，不是文官，即便是南镇抚司监理所的头头，也应当谨小慎微。现如今，京城是个泥沼，你既然已经踏进脚去，就得慢慢往前趟。一招不慎，命丧在此，也不是没可能的。”
岑秋风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李桐光哪里还不明白自己师公对自己好，起身抱拳：“孙儿谨遵师公教诲。”
却不想岑秋风摆了摆手：“我教你什么了？我刚才说的话你怕是根本都没听懂，听不懂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悟，不用太着急。再有就是有一句老话，我得告诉你，叫‘身在公门内，必定好修行’。你记得了吗？”
李桐光深吸了一口气，重重一拜：“孙儿记得了，‘身在宫门内，必定好修行’。”
“既如此，那便是无事了。”岑秋风脸上的表情一变，笑呵呵站起身，“你师父把你和韩姑娘的婚事定在哪一天了？”
李桐光一愣，转而笑道：“还没定，不过想来也就是那么几日，奉旨回乡，也就那么些日子。”
“哦，那回头我选个日子给你们。”岑秋风也不等李桐光道谢，对着周贤招了招手，“来，贤儿，与我手谈一局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