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书给探春卸了镯子，挽起衣袖。前面小丫头屈膝跪在地上，捧着金盆高举头顶，旁边丫头捧着香皂、毛巾、脂粉等物侍立。侍书给探春净了面，打发小丫头出去，方劝道：“姑娘，奴婢知道姑娘心里的苦，只是这些事急不得，姑娘好歹忍耐些，若被外面的人知道了，还不知又说出什么话来，何苦讨这些没趣。”探春哭了一场，心情也好些，又是素来是个爽朗的，拉着侍书笑道：“你跟了我这么些年，也就你还知道我些。给我装扮了吧，该去太太屋里请安了。”侍书意欲再说，见探春已转过屏风，只得作罢。
探春一行刚至荣禧堂，就有小丫头迎上来笑道：“三姑娘好！太太刚颂完经，奴婢进去通传一声，请姑娘先去偏厅等候。”探春微微点头，扶着小丫头去偏厅吃茶。一会儿，小丫头打帘子进来，探春忙起身侍立，小丫头回道：“回姑娘，太太说姑娘刚出门子回来，回房歇着吧，不用过来伺候。”探春一怔，笑容渐渐僵在脸上，又怕在丫鬟面前失了面子，只得轻轻对着正房福了一礼，淡淡道：“谢太太体恤！”便扶着侍书缓缓步出了偏厅。
冬日的寒风呼呼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生疼，探春却仿佛觉察不到，只直直往前走着。侍书拿着水红羽毛缎斗篷，轻轻给探春披上，说道：“姑娘，穿上吧！都深冬了。”探春也不停脚，任由她追着忙前忙后，凄楚笑道：“外面的冷哪有我心里冷。我委曲求全、阿谀奉承了这么多年，一个不如意就把往日的好都抹了去，早知如此，我不如……”侍书忙接口道：“姑娘不如去看看宝二爷吧。”被侍书一扰，探春回了神，想着日子还得过，抱怨也是徒劳，遂理了理狐毛风领口，淡淡道：“还是回去吧。这天阴的厉害，怕是要下雪。”
主仆二人刚下了蜂腰桥，就听一个声音在后面喊：“三妹妹！”探春回头，见宝玉着大红羽缎斗篷从桥对面石头后转过来，如玉的脸上已无了秋月之色，眉宇间竟环绕着淡淡的哀愁。探春摇摇头，暗笑自己花了眼，宝玉怎会有愁心之事，笑道：“二哥哥怎么自己一个人，袭人呢？”宝玉笑道：“她去太太房里了。妹妹这是从哪里来？”探春笑道：“刚给太太请安回来，正要回去呢。”宝玉抿了抿嘴，声音略低，犹豫着道：“三妹妹，你去王府……见着林……王妃了吗？”
探春笑道：“见着了啊！”宝玉忙道：“她好吗？”探春一愣，看着宝玉急切的神色，恍然发觉宝玉一直不曾忘记黛玉，平日里只是没发现罢了。宝玉见探春的神色，也知自己失礼，低头轻声道：“我只是问问。王妃终究在咱府上住了这么多年，我只当她和三妹妹一样的……”探春听着这欲盖弥彰的话，轻叹了声，淡淡道：“王妃很好！听雪雁说王爷很宠她，太妃也对王妃心疼有加。王府里没有咱家这些鸡鸣狗盗的事，王妃身子也大好了。”宝玉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探春瞧他那个样子，劝道：“二哥哥，别想这些不着两的事了。如今咱府上家道一日不如一日，二嫂子不过是拆了东墙补西墙的操持，大房里还有琏二哥是个机变的，二房里环儿是个不争气的，可都指望你呢。”宝玉向来不耐烦这些，“三妹妹怎么也学些庸碌之徒，满口经济仕途起来，白白玷污了女儿家的清明。”探春道：“小时候二哥哥说说也就罢了，这大了也该……”宝玉打断道：“我要去给老太太请安，妹妹回去歇着吧。”探春一愣，看着宝玉匆匆而去的背影，心里更加凄凉，叹道：“为什么我不是个男儿身……”探春对贾府的未来更加忧虑，却也没有法子，只得摇摇头扶着侍书下了石子小径。
一进秋爽斋，却见梨花大理石大案上摆着一双红绣鞋，大朵牡丹花面儿配绿叶绸缎，虽做的精致却透着一股俗气，探春皱眉道：“这是谁放东西也没个眼色，桌案也是能放这个的？”侍书忙回头问道：“这是谁放的？”小丫头们忙跑过来，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摇头。侍书呵斥道：“今天谁看屋子的？我出去了一会儿就进来人了，若我哪日跟着姑娘出了府，你们还不由着别人把屋子搬了去？”一个小丫头忙出来跪哭道：“姐姐，我刚刚出去方便，回来鞋就在这儿了。我以为是姐姐的，就没敢动。”
侍书怒道：“呸！一离了眼就跑出去躲懒，做事又笨手笨脚的，要你做甚么？去叫你娘来，领回去自己伺候吧，这里可要不得你。”小丫头哭求道：“好姐姐，我再也不敢了。姐姐要打要骂都使得，只求别赶我出去。”探春听了不耐烦，喝道：“侍书，别在这里弄的鬼哭狼嚎的。问着他们，这鞋子到底谁的？”侍书把院子里的打扫丫头都叫至廊檐下，举着鞋子问道：“是谁把鞋子放姑娘房里的？或者有什么人来过秋爽斋的？”一个七八岁的总角小丫头道：“我看见赵姨娘屋里的小鹊怀里揣着东西进来的，后来又匆匆忙忙走了，其他我也不知道。”侍书一怔，低头看了看鞋子的针脚，心里有了底，道：“都散了吧。”
侍书到赵姨娘院子里，悄悄把小鹊叫出来，问道：“鞋子是你送的？”小鹊点头道：“姨娘说三姑娘快及笄了，没别的好给姑娘的，就做了双鞋给姑娘，姑娘若嫌弃就留着赏人吧！”侍书道：“既如此，姨娘何不亲自送过去，又这样偷偷摸摸的让我们姑娘看不上。”小鹊道：“姨娘怕姑娘不收，让我偷偷送去的。姐姐就当不知道，留给姑娘穿吧。”侍书笑骂道：“糊涂东西。来路不明的东西姑娘怎么会穿？”小鹊忙道：“好姐姐，你是最激灵的，一定有法子的。”侍书笑道：“罢了，交给我就是！”小鹊连连道谢。
回去侍书把事情都向探春回明白了。探春原不喜赵姨娘，痛恨她行事蛰蛰蝎蝎没个分寸，让自己没脸，在府上难做。可是去北静王府一趟却让她明白了王夫人不会真心疼她，自己也不过是个王夫人贪慕荣华富贵的工具罢了，心也没以前热切了。侍书见探春拿着鞋子发愣，轻轻道：“姑娘，你若不喜欢奴婢就替你收起来吧。”
探春回神，轻轻摸了摸鞋子，嘲讽笑道：“没想到想着给我送及笄礼的竟是姨娘，素日里慈眉善目的二太太跟没这回事似的。”侍书忙劝道：“姑娘，小声些！当心隔墙有耳！”探春环视屋子一圈，因她素喜宽阔，三间房子都是打通的，只在床前设了半透软纱屏风，冷笑道：“在自己屋里说话还得小心着，怪不得林姐姐都说‘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呢。”侍书忧心的看着她，“姑娘……”探春摆摆手，道：“你下去吧，我没事。鞋子先收起来。”侍书收好鞋子，不提！
且说宝钗回府，自去荣禧堂给王夫人请安，王夫人问道：“林丫头可答应了？”宝钗亲自奉了茶给王夫人，张口却道：“三妹妹不愿意。”王夫人手一抖，茶盏里的茶水都差点撒了，冷声道：“胡闹！婚姻大事哪有她愿不愿意的，真让她丢了咱府上的脸。到底不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再怎么教养也没大家千金的体统，这些年白疼她了。”宝钗劝道：“太太犯不着为这个生气。这事得林妹妹同意方成，三妹妹是个姑娘家，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王夫人问道：“王爷有屋里人了？”宝钗摇头道：“听王妃的话是没有。不过大户人家，房里总会有几个，不过是没有名分罢了。”王夫人恨道：“我就说那狐媚子是个吃里爬外的，偏偏老太太还把她当个宝。这不应了我的话，一攀上高枝，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了，也不知道帮衬着娘家。”宝钗默默不言，恭敬的站在一边，听王夫人念叨。
半响，王夫人方缓了口气，呷了口茶，说道：“你看那林丫头过门比你还晚，都有了身子，你怎么看都比那狐媚子端庄健朗，这都一年多了，怎么连个动静也没有。”宝钗有苦难言，宝玉自成了亲一直睡在碧纱橱里，从不进她的房，自己虽有意亲近，宝玉却不解风情，若逼急了就说她不尊重，自己也不敢再亲近。宝钗低着头，攥着衣服带子，红着脸低声道：“是媳妇儿不好，让太太操心了。”王夫人原本就急着抱孙子，后来贾琏房里平儿又有了孕，邢夫人每每在她面前炫耀，更让自己刺心，这次黛玉也有了消息，王夫人再也按捺不住，说道：“我知道你是个大度知礼的，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也明白，如今一年过去了，你没身子我也不为难你，快到年底了，挑个好日子给宝玉选两个放在房里，也算帮衬着你。”宝钗一呆，心底的酸涩渐渐漫过全身，真让探春说中了……
王夫人又道：“不过两个妾室，也要不了你的强。你看老爷房里还俩个呢，也都是些奴才秧子，咱做正室的不去自掉身价和他们计较，有失体统。”宝钗忍下酸意，轻声道：“是！都听太太吩咐。”王夫人拍着她的手笑道：“这才是好孩子。既然袭人是名声有亏，到年底就施个恩典放她出去自己寻个女婿去吧。你房里麝月、秋纹都是老实本分的，伺候宝玉也尽心，把她们放在房里我也放心。”宝钗强扯出一抹笑意，轻声道：“是！媳妇儿这就回去收拾屋子。”王夫人笑道：“好！等我和老爷选个日子就给他们开脸。”宝钗轻轻福礼退了出去。
宝钗一路上失魂落魄，只不过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莺儿原以为宝钗会收她在房里，却不想是麝月和秋纹，心下怨愤，也没心思安慰宝钗，主仆俩就一路无话回了怡红院。袭人迎出来笑道：“二奶奶回来了。”宝钗想着袭人一直勤勤恳恳服侍宝玉，就是为了挣个名分，却落个如此下场；而自己也为了嫁给宝玉，一直委屈讨好王夫人，如今虽同宝玉有了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和袭人何其相似。想到这里，宝钗拉过袭人的手，一起边走边问道：“二爷呢？”袭人笑道：“二爷说他文章写不出来，要自己去园子里逛逛想想，不让奴婢跟着。”
宝钗暗道，宝玉素来不喜文章功名，岂会因这个去费心，又是哄人的借口罢了。宝钗也不说破，挥退了其他丫头，拉着袭人的手坐在矮榻上，淡笑道：“再有一个多月就过年了，你想不想家。”袭人脸暗了暗，笑道：“家里老子娘已经去了，就只有一个哥哥并嫂子在，也没什么想头。”宝钗摇了摇头，笑道：“你又不是府上的家生子儿，怎会不想家呢，我隔着这么近都想的。趁着还没到忙年，咱屋里服侍的人也多，我给你个恩典，抽空回家看看，见见哥哥嫂子也放心。”袭人心下疑惑，只当宝钗体贴下人，忙跪地喜道：“奴婢谢二奶奶恩典！”宝钗拉起她，笑道：“既是过年回去，就多带些东西，也是在咱府里伺候这么多年。”袭人喜之不尽。
过了两日，袭人临行前去给王夫人磕头，王夫人又赏赐了衣服、银子，袭人只当是过年的赏赐。等到了家，一起跟着的管家嬷嬷道：“袭姑娘，太太恩典，放你回家自主择聘，这是卖身契，请收好了。以后就不用回去伺候了。”此话如同晴天霹雳，一下子就把袭人打蒙了，喃喃道：“你说什么？”管家嬷嬷将卖身契和一个包袱给袭人的哥哥，说道：“袭姑娘在府上伺候了这么多年，如今蒙恩典放了回来，这是主子的赏赐，谢恩吧！”花自芳一愣，接过卖身契，方明白自己的妹妹被撵回来了，却也不敢说什么，忙跪下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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