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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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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妃在太液池放花灯时,忽然昏迷不醒,此事不胫而走,震动后宫。

她被誉为祥瑞,又刚在两国比试中赢了北燕战神,正是振奋人心的时候,太后当即下了封口令,宫中速请御医群诊,将谢令鸢送回了丽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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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正殿中一片兵荒马乱,皇帝闻讯从紫宸殿赶来,其他妃嫔也都跟到了丽正殿来,此时众人心头思绪各异,猜测纷纭。

在踏入丽正殿时,看到房梁上倒吊着的巨大海东青,林昭媛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那海东青看到她时,想要扑扇翅膀,奈何被困得紧紧,只能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她。

有其他的妃子经过时,觉得好玩,还忍不住伸手推了一把,其他妃子见状,又推了回来……片刻后,那海东青就被妃嫔们悄悄地当沙袋推着玩儿,在空中晃来晃去,头晕脑胀。

榻前围着很多人,御医跪了一片,挨个凭脉后商议了许久,才忐忑地向天子和太后汇报:“禀太后,禀陛下。德妃娘娘昏厥事出突然,且无因可查。微臣们探了她的脉象,有瘀滞枯竭之象,兴许是过于耗损了心神,只能以针灸厥阴经、内关穴,接下来一日三服炙甘草汤……静待娘娘清醒……”

这话说的婉转,静待清醒,也就是遥遥无期,谁也说不准哪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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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皇后站在近前,敛目看着沉睡的德妃,心中半是疑惑半是松口气。太医院最权威的陈院判都说了,无因可查,脉象枯竭,看样子德妃要清醒亦不是易事。

——无论是谁对德妃下手,终归这人做的是件有用的事。

有妃嫔悄悄议论道:“娘娘会不会是……是……”她们悄悄看了萧怀瑾一眼,“被佛祖收回座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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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测的声音在室内窸窣传递,萧怀瑾的面色变得有几分苍白。

他的目光投在德妃脸上,她闭着眼睛,烛光映出脸上每一分轮廓,安详恬静,他的心中也抑不住猜测——若德妃死而复生是带着某些使命,是不是这就被召唤回去了?

可他莫名不希望如此,他以前不喜欢谢令鸢,虽然如今也谈不上喜欢,但却觉得她是个叫人安心的存在。偌大的后宫里,有那么一个人,她也许不是最好的,但她杵在那里,总能让人觉得心地清朗,仿佛无论有什么变故与风浪,都不必再艰难地踽踽独行。

他坐在床边,陷入了沉思——谢令鸢能击退北燕的勇武之人,也不至于轻易昏厥。此事事发突然且蹊跷,必定有黑手所为,无论是用怎样的手段,目的或许是为了铲除德妃,更严峻的,或许是针对朝廷大胜北燕后的声势。

他忽然想到了惠帝时期,颠覆了整个宋氏一族的太子巫蛊案,随即眼神更深。

他必须要彻查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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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媛躲在一众妃嫔身后,泯然众人,暗忖不语。谢令鸢窥她心声时被反噬,反而叫她看到了九星的踪迹……她被人胁迫这么久,总算是可以交差了。

可是北燕另外送来的两人都已经失踪了,或许已经死在了这个深宫里,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联系宫外……干脆按着先前的计划,对付其他八个妃嫔,走一步算一步。完成任务,她就能回去了。

*****

床榻前,皇帝和太后端坐,皇后与其他妃嫔站着。何贵妃微微蹙眉,不知在想什么;丽妃情绪似乎也不高昂。钱昭仪有些打呵欠了,武修仪则有两分担忧。

千人万状。

“此事,彻查。”

何太后只说了寥寥几字,话语从唇齿间道出,却有一种渗血的味道。

她的面容在灯火下一切未变,却令人觉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怖,太后此先的严厉肃穆,仿佛都只是经过了缓和的伪装,这种眼中闪过的阴狠毒辣,就像嗜血的艳骨,令人不寒而栗。

“臣妾乃中宫之主,德妃在后宫遭人暗害,以至昏迷,臣妾亦难辞其咎,请太后、陛下降罪!”

曹皇后忽然跪下,声色悲愤又痛心疾首:“臣妾亦请亲自调查德妃昏迷一事,以此折罪。”

身为中宫之主,宫内却两度发生行刺、暗害等意外,虽然事出与皇后无关,但传统的问罪追责制度,却是要连坐了皇后的。

太后闻言转头,睇了皇后一眼。

仅那一眼,皇后额头冷汗潸潸而下。她想起了太后早些年的遭遇,那是从多少宫廷杯弓蛇影的诡谲刀光下活到了现在,太后内心一定是想起了什么不睦的回忆……她必须尽快把矛头指出去,以免被追责。

皇后定了定神,思绪瞬时清明,沉声道:“臣妾记得,德妃昏迷前,最后一次进食进水,乃是御宴之上,贵妃、丽妃、武修仪亲手所喂,刘婕妤替德妃擦拭过。贵妃则是起了这个头。其后不到一个时辰,德妃便在太液池旁昏迷过去。”

后位之争、皇储之争,从来只有你死我活。既然她们已经站了派系,要拉拢德妃——

为自保计,也只有让她们一起跌落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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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一声,灯罩中的火光猛然爆开,随后激烈跃动,映得众人投在墙上的影子成了一片魑魅魍魉,张牙舞爪的参差。

皇后此言一出,贵妃丽妃等人皆是倏然色变,冷汗透湿。

皇后虽然没有直接指认她们是凶手,但她用言辞暗示,将她们与德妃被害之事联系在了一起。

她们也万未想到,御宴上只是随意地施了一善,面上做一派和睦样子,竟然就给自己惹上了这般洗脱不了的罪责!

扑通两声,何贵妃和丽妃从未跪的如此干脆利落。她们身后,武修仪和刘婕妤也跟着仓促跪下。

何贵妃心中恨皇后恨得毒,面上强自镇定道:

“陛下、太后,臣妾身正行端,是万万不会做出那等构陷之事的。臣妾只是见德妃拿不起筷子来,又总不能叫北燕看了笑话,这才喂德妃吃了几筷子菜。那些菜肴,是可以验的!”

丽妃也慌张道:“臣妾只是见德妃吃菜被噎到,才喂了水,因德妃臂酸,自己端水容易打翻,而国宴之上打翻酒水乃是失仪之罪……”

武修仪则抽泣两声,带了哭音:“陛下明察,臣妾待德妃娘娘的心意,日月可鉴……臣妾等人与德妃娘娘一同对抗北燕,深存敬慕之心,天地可表,又怎会做出此等不义之事?臣妾心中无愧,也请皇后娘娘严查那幕后黑手,娘娘明察秋毫,自然能还臣妾们一个清白。”

他的哭声实在太难听,萧怀瑾微蹙眉,挥了挥手,他便止住抽噎。倒是这话反堵了皇后。

一旁的刘婕妤也拼命摇头,参加宴会戴的喜鹊金枝坠珠步摇,都被晃得掉到了地上。“嫔妾也是,德妃娘娘其人磊落,嫔妾心生亲近还来不及,又怎的会毒害她?”

四位妃嫔跪在地上,各诉衷肠,言辞恳切,听不出什么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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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怀瑾转头,映着火光,可见几位妃嫔苍白的脸上,流下细汗。

他亲眼看了她们今日的比赛,直觉是不相信她们乃幕后黑手的。然而宫廷倾轧,很多时候又岂是直觉二字可以评判?宅院女人小心思多,若大意了难免要吃亏。

他思索片刻,沉声道:“追查国宴剩菜,看是否有异,另外,搜查一下所有寝殿。”

前朝流传下来的巫蛊之术,有的宫妃会以扎布偶的方式,诅咒别的妃嫔。德妃忽然昏迷不醒,未必没有这些作祟。

他话音甫落,几名内卫领命大步走出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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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一片安静,众人大气不敢出,唯有呼吸相闻,眼神对视间纷纷猜测,今夜自己寝宫内,若是有什么异状,只怕不能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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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贵妃和丽妃等人跪在地上,皆是心头一跳——她们的宫殿管理严格,宫人经她们□□,自然是不会出纰漏,但难保没有哪个有二心的,意存陷害……

若坐实了罪名,可不是毒害普通妃嫔那样简单!因为,倒下的是谢令鸢,她不是一般的妃嫔!

她们却不能说什么,偌大的丽正殿外室,水滴漏晷声回音传荡,妃嫔们或跪或站,寂静无声,只闻得见自己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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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皇后不做则已,一做便做绝。

方才点名四人,目的却只放在一个人身上——丽妃。与势大的何贵妃对簿十分不明智,武修仪与刘婕妤贯来低调,于她没什么威胁。倒是可以借着惩罚丽妃,敲打她背后的郑家。

郑家当了汝宁侯的一条狗,当初德妃死而复生时,郑家先是在朝堂上弹劾中宫失德、弹劾三公,后来又盯曹丞相的错处。她正要让郑家吃个教训,知道什么人是不能咬的。

皇后一击得手,唇角讽刺地微斜,看了丽妃一眼,瞳仁幽深不见一丝光彩,犹如暗潭一般将人吞入泥泞中。

“今日臣妾虽未能前往观战,然而心中牵挂比试,也听宫人回禀了些状况。臣妾听说,今日赛场,丽妃总是四周打量,不知为何做些莫名的眼神。且丽妃马背舞,在我中原兴起不过近几年,臣妾听闻郑家请来的马背舞师父,乃是有胡人混血的舞姬。郑家与韦家,多年前亦有联姻,而韦家毕竟当年的罪名可是……”

皇后言辞铿锵,如刑场击鼓,一句一声,敲击在丽妃心头,让她骨缝都渗出了冷意。

每听一句,丽妃脸色就苍白一分。她不过是深宫关久了,得见宫外的蓝天,见那么多外人,高兴地忘了自己姓什么,张扬了一番而已。何以就被构陷了如此罪名?皇后虽未明说,但分明意指她与北燕暗通款曲!

值此危机,丽妃只能期冀于何贵妃了。她虽平时人缘好,但后宫的友谊不能指望,如今唯有何韵致能替她说两句。

毕竟汝宁侯府上乃郑家靠山,汝宁侯朝堂上想干什么,不必亲自表态,多是同党的门生来发声的。何家还用得着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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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何贵妃自身都尚且难保,又怎能顾得了丽妃?

她从来没把丽妃作为后宫结盟的对象,赛场上打打马球尚能配合,后宫问罪,就只能冷眼旁观了,甚至巴不得皇后将所有罪过都推到丽妃头上,她自己能摘干净便好。

见贵妃敛目不语,丽妃只能又哀戚望向皇帝。好在萧怀瑾是亲眼看了她的比赛,知道丽妃是尽力了的,几次差点摔下马,便淡淡道:

“丽妃断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北燕人有什么勾连。且她也是为国争勇,此等功劳,不应埋没。”

丽妃松了口气,俯首道:“陛下英明,明察秋毫!”

她此刻满心只有一个念头——

幸好德妃事先提醒过她,还带了她去和北燕比试马球,让她立了功,入了萧怀瑾的眼。皇帝是看得见她没有私心的,对皇后的话就会存一定的怀疑。否则,今日之事可不得善了,还不知要被如何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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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见她叩首,皇后却浮现了一个不为人所察的笑意,她的凤衔珍珠步摇晃动着,珠影在脸上投下阴翳,晃动着人的心神——

“臣妾又想起,陛下生辰宴那一夜,虎豹忽然发狂,在朝阙殿肆虐行凶,致使后宫姐妹们死伤,其后验毒医官与大理寺协同调查,发现源头在于虎豹进食的活兔身上……”

她真正的话,等在这儿呢。

众人未料皇后会提起朝阙殿一事,那一日血腥犹在眼前,有妃嫔当即白了脸色,双手颤颤。

当日虎豹的尸体解剖后,胃中没有发现中毒痕迹,却在它们的血液中发现了导致动物心性迷乱的药剂。其后又在鼻咽部发现了极细微的香料颗粒,若动物吞噬了药剂后,便会循着香气而来——

曹皇后的一句句话,像是一步一步把人逼向地狱的阶梯,带着恶毒的悠然:

“而那些虎豹发狂后,正是冲着丽妃而去。医官检验后,也发现了虎豹鼻咽部的香料,与丽妃常用香料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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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话,激起千层浪。

丽妃绝望地看向床榻,那里离灯烛最近,也是最亮的——倘若德妃此刻能苏醒该多好,她定能帮自己说两句话。

若自己扯上虎豹行凶一事,郑家也脱不了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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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贵妃沉吟再三,事已至此,郑家若真被构陷了,对汝宁侯府在朝堂上的势力分布也极为不利。

且她实在不能容忍皇后频频发难,咄咄逼人,敢叫她这样屈辱地跪着,她死也要把皇后的人拖下水!

何贵妃咬唇,眼神一厉:“陛下、太后明鉴,臣妾倒觉得,闹出此等大事,御宴的经办、内卫的布防……都是该问罪的!御宴经了谁手?又是谁有失察之罪——”

她话音仿若夹杂着寒冰,让曹皇后和钱昭仪迎头一凉。

负责经办御宴的钱昭仪,终于也被何贵妃拖下了水,相比丽妃,她不是那么惨,然而她一贯胆小,此刻已是冷汗涔涔,不停呢喃着“臣妾冤枉”。

曹皇后被何贵妃反咬一口,暗自掐紧了指关,涂了丹蔲的纤手掐得青白。她斜眄钱昭仪一眼,自然还是要保钱昭仪。

虢国公一脉与曹家不仅是私交甚笃,两家能结盟是因共同利益。再过不久,礼部尚书蔡瞻年纪大了要致仕,六部必将有一番人事变动,曹丞相也在谋划此事,若此时与虢国公府上离了心,爷爷的这盘棋局也就搅了。

况且,钱昭仪已经给她献了生子药,此人现在废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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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皇后朝下面递了个眼色,九嫔之一的崔充容明白了她的示意,犹豫片刻,便走出来,跪倒在地:“陛下,臣妾心中有一猜测。那日兽乱,猛虎行凶,是不是丽妃妹妹故意用身上的香,引来了虎豹?”

——这是要害她郑家万劫不复之地啊!

丽妃眼前一花,狠剜了崔充容一眼,她今夜若能自保,日后定要让崔充容这贱胚子,跪她七天七夜!

她楚楚可怜地抬头,犹如梨花带雨,哀声道:“陛下,臣妾冤枉啊!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此乃栽赃嫁祸!臣妾爱香是不假,却又怎会以身诱虎……臣妾难道不要脸了吗?分明是有人觑准了臣妾喜香的爱好,以此将老虎诱到殿中,图谋不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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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此时门口一阵响动,走进几个内卫,他们派了内卫去各妃嫔处搜宫,此刻站在火光拂及不到的阴影中,看不清神色。

何贵妃心跳如雷,郑丽妃急促喘息,其他妃嫔也是忐忑地望着他们走近,无论如何清白,架不住有人要陷害,她们手心都沁满了细汗。

领头的内卫走上前:“御宴剩菜赐了下等宫人,并未发现有异,奴婢等搜宫,在宋婕妤处发现了些奇怪的东西,以及贵妃养的一只鹦鹉……”

说罢,抬上来一只精巧的小箱子。

宋静慈只是应召前去放花灯,她贯来低调,甚至不与各宫妃嫔走动。谁料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竟然眼看着要摊上罪过了。

丽妃松了口气,心下盼望着宋静慈那里最好搜出点布偶人、诅咒符、□□□□什么的,把自己这里开脱了。她盯着那箱子被打开——

然后顿生被戏弄之感。

什么奇怪的东西?分明就是一箱子破烂儿嘛。

一看就是用了很多年,老旧泛黄的簿册,笔头用秃了的兼毫笔,镀金掉光浑身乌溜溜的发簪,流苏穗子被磨损了的宫绦,老旧甲胄上的四棱形雕花铜扣……

连钱昭仪的宫女都吓了一跳,没想到世上竟有比昭仪娘娘还爱收破烂的人?这些破烂儿,连卖钱都卖不了。

“奴婢等看到婕妤留了这些东西,觉得十分奇怪,再翻了翻,便发现了这个。”一名内卫恭恭敬敬将四棱雕花铜扣呈上。萧怀瑾翻过来,上面刻了个“苏”字。这种四棱雕花铜扣是正四品以上将军的甲胄才有的,但前几年军中早已更换了新制甲胄,这是老旧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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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姓的将军,自萧怀瑾有记忆起,只有一个,他七岁那年,朔方城遭遇了“正月之祸”,当时的镇守将军苏廷楷,竟然收受贿赂,把城防图私泄给敌国,导致西魏大举入侵,西北重镇差点不保。

也因为此事,“兰桂党争”的“兰溪派”受重创,因苏廷楷是兰溪派,当时郦氏、陆氏几乎被逼退了朝堂,二皇兄也是在那之后不久死的。

萧怀瑾把目光投向宋静慈,宋婕妤跪下,面容尚镇定,不似丽妃、钱昭仪那般慌乱,但额角的冷汗,还是表明了她内心的不安。

萧怀瑾对这个向来不争不闹的女子,其实是有几分好感的。本分踏实的人向来受尊重,他耐着性子问道:“宋婕妤为何会私留叛将的东西?”

苏祈恩瞟过去,目光一缩。那枚因经历百战,早已磨花了的铜扣,在皇帝的手里,乌蒙蒙的,不见天日般黯淡。他再看一眼宋静慈,眼中蕴了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复杂。

“禀陛下,嫔妾只是十分念旧,幼时开蒙用的笔、练字的簿册、母亲戴的旧簪,入宫时都作为陪嫁带了来,以睹物思故。此铜扣,乃臣妾幼年时,与家人流放西域……自雪地中捡来,当成了玩具,从未意识过有何不妥。请陛下恕臣妾无知之罪。”

宋静慈十分冷静,回答得条理分明。

苏祈恩躬身道:“陛下,区区铜扣,与德妃娘娘昏迷应该没什么关系,倒是娘娘情况还危急着。”

萧怀瑾瞪他一眼,喝道:“御前伺候这么久,规矩都不懂了么,谁叫你说话了!”

训完他,萧怀瑾想到,宋婕妤小时候,着实过了番苦日子,直到自己登基,太后和宋逸修给广平宋氏翻了案,她才回到京城。没有衣饰玩具,会玩这些破烂儿,并当成珍贵回忆,足见有多清苦。

他一时心生恻隐,对宋婕妤淡淡道:“不该收的东西,你还是要警醒着,以免日后酿了什么大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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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不追究她了。宋静慈正待叩头谢恩,忽然,一个怪异的声调,打断了所有人的心神。

“皇后是个贱人!皇后是个贱人!”

“……”

竹制笼子里,那只五彩斑斓的大鹦鹉,大概因没人搭理它,寂寞得受不了,还抬抬左脚抬抬右脚,拍了拍翅膀,声调高昂道:

“皇后是个贱人!皇后是个贱人!”

“……”

萧怀瑾循声望过去,面色五彩斑斓。

何贵妃差点瘫软下去。

“皇后是个见人就笑的贤后!皇后是个见人就笑的贤后!”

“……”

三宫六院的妃嫔们嘴角抽搐。

曹皇后的脸上也是五彩斑斓。

何贵妃的心,又悬吊吊地回了来。

这心情一起一伏间,仿佛从山巅谷底来回游走,一会儿坠下云端,一会儿又回了平地。贵妃几乎要感谢德妃当日的机灵了,让她的鹦鹉不至于酿成大祸。

然而她心刚刚安放,那鹦鹉下一句话,又把她打入了万仞深渊——

“她是圣德妃,我就不能是皇贵妃么?”

“……”

何贵妃心头暴怒,她一定要把这畜生拔了毛扔到火中活活烧死!她仰起头,狠戾怒视那鹦鹉:“畜生!本宫可从未教过你如此逾越之言,是哪个包藏祸心的大胆奴婢,这样陷害本宫?!”

众妃嫔们此刻少不得看笑话了,纷纷心想,这后宫里,还有谁敢有底气说出这句话的?

何贵妃不由分说,将这话推了出去。她此刻也不由得怀念德妃了,若德妃清醒着,也许还能帮她回圆两句。

这一次马球比赛,她进球最多,何家也早有谋划,倘若谢令鸢要被晋封圣德妃,何家就请旨立她为皇贵妃。眼看赢了比赛,晋封皇贵妃也被提上日程,只差过几天的礼部议定了。皇后却挑在这个时候,把此事掀到众人面前,阻断她的路!

“行了。”

何太后冷冷打断了她们之间的刀光剑影。没有什么真相,也没有什么心系六宫,只不过是各有所图的人,互相指责和自保罢了。可怜了武修仪和刘婕妤,还有被搜了宫的宋婕妤,被何曹双方牵连进来,遭受无妄之灾。

她声线中有一丝阴寒:“此事牵涉甚广,也不是一人便可为。贵妃与德妃虽无直接干系,然心思不正;虎豹行凶一事,丽妃即便无辜,但御下不严,宫人过失导致香料外漏。钱昭仪经办御宴,手下纰漏;皇后亦有失察之责。着皇后、贵妃闭门反思七日,丽妃宫人全部肃清,钱昭仪褫夺协理六宫账目之权。宫正司严查德妃昏迷一事。”

“……臣妾谨遵懿旨。”何贵妃寂了一瞬,俯首谢恩,心中却如坠泥淖,黯然无光。

她不能怨太后,姑姑这样决断,既是保她也是警醒她背后的何家。所以她就这样失去了晋封皇贵妃的机会——皇贵妃离皇后,只有半步之遥。

她此前的努力,为此与北燕的比试,也全都付之一炬了。

何贵妃恶毒剜了皇后一眼,恨不能将其啖肉饮血!

.

曹皇后俯首:“谢太后。”

她心中叹息,随即却也一松。没有将丽妃拉下去,也在她意料中,毕竟对方立了功。好在她赶着丽妃和贵妃封赏之前,掀起这番风浪,让她们的封赏只能搁置。

且揣摩太后的判决,在凤位这件事上,太后目前还是属意曹家的。

何贵妃与丽妃虽然暂时失了封赏,然而毕竟功过相抵,经历两国比试,太后和皇帝对她们持有信任,也就没有过于为难。御医交待了德妃养神的事项,萧怀瑾就命令众妃嫔不得打扰德妃,叫她们先退下了。

偌大丽正殿,经历了刀光剑影的推卸问罪,待遣散众人后,瞬间空空荡荡,唯余画裳等人,照顾昏迷不醒的德妃。

*****

水滴漏晷声在丽正殿大殿内空旷回响。宫内外皆熄了灯,轮值的宫人也不在门口值夜,大殿周围显得有些冷寂。

时辰在水滴声中悄然滑去,已至后半夜,谢令鸢依旧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画裳也撑不住了,和星使换了轮值——谢令鸢信任的心腹,唯有她和这个公公,主人忽然昏迷尚不清楚是遭了谁的毒手,这个时候,其他人近身伺候,她都是不放心的。

画裳退下后,内殿之中,唯留一盏孤灯,火光摇曳,忽明忽昧。在火光拂及不到的角落,月光流泻,静谧无声。

谢令鸢躺在玉榻上,手腕的玉珠半含着烛光,流纹涌动。

.

殿阶之上,遥遥地映着月光,进来一个人。郦清悟披着月色而归,玉色广袖罩衫上挂了寒霜。

他已经在偌大宫中转了一圈,因对宫中的内防极为熟悉,所以不会惊动任何人。一边走近,一边忖度,北燕能埋伏在宫里的人,应该也极少。他入宫几日陆续解决了刺客山鬼与探子湘夫人后,剩下之人就失去了耳目,埋伏得更深,可见对方是在害怕。

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而谢令鸢看到了谁——

他的目光漫漫地飘落在她的脸上,静谧的睡颜一片安详。也是第一次认真打量她,郦清悟近到榻前,执了她的手腕切脉,片刻后定论:“心神飘忽,时有癔症之象,怕是沉在梦魇里了。”

谢令鸢身边一直跟着的少年内侍,应该也是保护她的存在,自责地叹了口气:“当时,我只来得及斩断她和那人的联系。”

随即,谢令鸢的意识,就被人封死在了识海里。

人的记忆有如大海般宽广,深度睡眠时往往便触及到了识海的浅层,几乎很少有人能够进入识海深层,进去了出不来就是昏迷不醒。

而有的人会在睡梦中死去,便是做了不该做的梦,梦里见到了不该遭遇的人,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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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清悟松开手。当前情势,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左右他是有办法的。

能够引导别人心神识海的,无非三种人:一是佛道之门极有修为的上师;二是旁门左道的邪术法门,宫内称之为巫蛊诅咒之术;三是医术极有造诣的大夫。

好在他小时候,被迫送去抱朴堂修道时,跟随师父学过道医的入定梦修。只是这么多年,也就只用过两次。一次见了死去的先帝,一次见了病重的萧怀瑾。

此刻,他以悬针法针灸住她的几处穴位,通了七窍,又在她榻前落座,以一根红线,一头拴在了她的手腕,一头则牵在自己的手中。

凝神静思,心神入定,渐渐地,意识往一处朦胧的白雾走去。

*******

四周萦绕着强烈的喧哗声,如红尘之音,沉沉浮浮。

大道三千,上至浩渺宇宙,下至芸芸蜉蝣,皆如混沌,终成起落的潮声。

仿佛在这黑暗的潮汐中挣扎了良久,终于,潮水渐渐褪去,人也走入了一片空白。

谢令鸢大概知道这是识海,却又不知道该如何醒来。

她方才还看到,后宫妃嫔们齐聚在丽正殿,有人差点被问了罪,说搜宫就搜宫,感叹着古代翻别人*不手软,没有她后宫果然要乱。

随即她越走,四周越静。

待她意识到,自己现在是神游状态,人还昏迷着时,心情就像冬日里的一把火,熊熊火光十分焦灼了。

然而越急越是打转,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四下都是白茫茫一片,如同迷了路,找不到归家的方向。

于是,在极致的安静中,她席地而坐,心中默念鬼压床时候的六字真言,病急乱投医的。

渐渐的,有流光碎影,从眼前两侧飞逝而过。

她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去,便怔住了——

那些场景都是血流漂橹,黑云压城,杀戮死亡……

但为何置身其中的人,是何太后、何贵妃、郑丽妃、钱昭仪、白昭容、宋婕妤、韦无默等人?

谢令鸢惊诧过后,便盯紧了那些画面。一个不祥的猜测蓦然涌上,她的心急骤下沉。

——九星之死。

这些妃嫔是与她性命相连之人,想到她们死去会带来的灾难后果……谢令鸢骨缝里都渗出了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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