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是知道什么隐情,早就告诉你了。但任凭我怎么问子桓,他都不肯告诉我!”夏侯尚一脸恨铁不成钢,他稍微压下一点怒气,对郭照说道:“不然你也不要管他了,让他自作自受去吧。”
郭照睨了他一眼,凉凉道:“你这般说,就是为了让我管管他吧。”
夏侯尚被噎得无以应答。
“反正你现在也见不到他。两地分隔一阵子,那人见你不理她,肯定憋不住,到时候不怕他不交代!”夏侯尚若有所思地说道,远处已有人开始奏乐,再过不久,便是入宴的时间。他们二人并肩向回走,郭照听了他的话之后,沉默许久,她下意识抚上手腕,那里却空无一物。
“入席吧。”她轻声说道。
他们两人的座位挨得近,中间隔了一个曹真,坐在郭照另一边的,是已久为人妇的孙玪。
她们年纪相当,郭照犹未嫁,孙玪却已有孕在身。她的腹部微微隆起,听人说,已有了四个月了。若是个男胎,那么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曹操的长孙。
华歆来到北方之后,也的确在孙权与曹操之间说和。孙权与他兄长不同,他将重心放在稳固江东之上,没有北征的野心,须得与曹操交好;曹操北方还剩辽东未定,自然也没有心思南下,故而两方暂时和平共处,曹操上书朝廷,表孙权为会稽太守,孙权亦派了使者,送来不少江东特产的香料、玉石,还有一头大象。
因此,曹府上下对孙玪还算重视,而她对谁都是淡淡的,如曹丕所言,进退有度。她与郭照算得上半个旧识,待郭照落座后,她稍稍抬头,瞥了瞥郭照发间的玳瑁簪,又收回目光,微笑问道:“听闻女君前些时日才从江东回来,不知那里一切可好?”
“江东很好,比这里要好。”郭照颔首。她方才留意了孙玪的目光,不知自己发间有什么别样的东西,她今日走得匆忙,连头上戴的是哪一只簪都不记得。
因为郭照的话,孙玪被引起了共鸣,她垂下眼睑,言语苦涩:“是啊,比这里要好……我许久未见叔父了,若不是他这次遣人送了不少家乡的特产,我真不知要忧愁到何时……”她微蹙着细眉,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意有所指。半晌,她又抬起头来问道:“女君此番前去,也见到叔父了吧。”
提及孙权,郭照点了点头,简言道:“自然见到了,孙太守对我和主母礼待有加,自是不胜感激。”
孙玪了然地笑笑,不再多说了。
这时,郭照才有了精力上下打量这次宴会。正对着她坐的,是曹卉和曹苏两姊妹。她们一直不睦,此刻也没有交谈,一个看向左边,一个看向右边。曹卉自然在偷瞄着夏侯楙,而曹苏……
郭照顺着她的目光一看,看到了一个面熟的青年。
他尚未及冠,穿着宽袖锦衣,肤如凝脂,白皙如玉。五官精致清秀,俊美非常。他的眼神冷冷的,像只孤鹰审视着宴会上的人。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郭照身上,隔着两丈的距离朝她遥遥一笑,冰雪消融,灿若春华。
郭照眉头一蹙,记起这个少年是与她有过过节的何晏,记忆里那个孤高冷僻的少年,像是突然转了性,竟对她这个“长的丑”的人喜笑颜开。
本是注视着何晏的曹苏,察觉到他的变化,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向郭照。她定了定,满目狐疑地打量起郭照。
若只是如此,也便罢了,偏偏郭照身旁还有个怪人,时不时地瞄她。她侧头看了曹真一眼,见他飞快地别开目光,佯装自己在欣赏明媚春景。
她收回视线,低头饮酒,曹真复杂难明的目光又飘了过来。
“曹将军有话要对我说?”郭照侧目问道。
曹真坐得直直的,他神情一紧,干脆地回道:“没有!”
她转回头,面无表情地起身离开宴席,向水边走了许久,仍有道目光直直地黏在她身上。她未曾回头,只是脚下走得快了些。
直到觥筹交错之声渐渐隐去,她才停了下来。水边有一座木桥,桥下流水清浅,缓缓注入宴席旁的清池。水上的凉意被风吹起,层层碧波微微一皱,还吹得某人打了声喷嚏。
郭照四下看看,周围除了她,一个人也没有。绿野空旷,只是偶尔有飞鸟经过,哪里有什么人?
“阿嚏!”
又是一声轻响,听声音是个男人的。她脚下一动,朝木桥走近了些,弯腰一看,果见有个人藏在桥下。
她难得见到郭奕没有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穿了一件稍厚的宽袖长裾,他身下是一块不知从哪找来的木板,搭在桥墩边的沙土上,自己背靠着桥,藏得安稳。
久别多日,郭奕脸上没了婴儿肥,显露出微尖的下巴,一双星眸流明光熠熠,他见了她,眼睛还眨了几下。
“你躲在这做什么?”郭照仍弯着腰,歪头看着紧张兮兮的郭奕。他急忙示意她直起身来,压低声音道:“快别让人发现我在这。”
郭照只得直起身来,提起裙摆,坐在了桥墩旁,佯装赏景。
“你这么怕寒的身子,还是不要靠在水边的好。”她张口劝了一句,把郭奕劝出了无奈之色。
他连连摇头:“不行,我若是回去,一定会被阿父拉着去见荀尚书家的小女……”
郭照闻言,忍俊不禁。先前她在找寻夏侯兄弟的时候,曾瞥见郭嘉的身影,彼时郭奕还老老实实地跟着他,活像跟着家长参加同学聚会的小朋友。她曾听陈群说起,郭嘉是个不怎么合群的怪物,还道他今日怎么会来凑这个热闹,原来是为了给郭奕说亲。
“劝二公子收了甄氏的主意,是我出的。”郭奕玩笑的口吻一下子褪去,语气平淡,字字坦然。话锋扭转得突然,他出乎意料的坦白令郭照一愣,始料未及。
她下意识看向桥底,郭奕背靠桥墩仰望着桥洞上的青苔,眉目温和。他悠悠说道:“所以,即使你责怪我,我也不会生气的。”
“……你这么坦荡,反倒教我无从责怪。”她捏了捏微湿的手心,出了一口气,道:“不过,总算有个人能告诉我,这件事其中的缘由?”
“缘由啊,”郭奕侧过头来,笑道:“你总不会以为,我跟在他身边,是别无所求吧。”
郭照轻摇摇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如今曹公的野心和士气愈加雄壮,北方已无人能敌。平定北方,甚至是平定整个天下,都只是早晚的事。偌大的基业须得有人来继承,曹公把二公子带在身边,让他去处理邺城的事务,已是有意培养嗣子了。然而,他却不是唯一的人选,过些时日,曹公会选几位当朝的有学之士、及身负名望者,分别负责几位公子的学业。”郭奕缓缓道完背景,顿了顿又道:“想必你也听说了。”
“嗯。”
郭奕叹道:“所以,我自会助他从中胜出。”
“当时你远在江东,对北方的事知之甚少。况且有丁夫人在,有些事情不会传到你们那里去。”郭奕笃定道:“你若是知道当时的情形,就会了解我这么做的意图。”
桥洞下流水无声,只有几只小雀扑腾着翅膀在这里经停,发出一点声响。郭照看了它们许久,才打破这片寂静:“我已经猜到了。前些时候,名士孔融写信给曹公,打着甄氏的名义借题发挥,说曹公贪图甄氏的美色,才前去攻打袁绍的旧都。想必当时的风言风语,就是诸如此类了。”
那日曹操在丁夫人处,被孔融气得发了头风病。也是自那日起,郭照重新审度了这件事。
“所以,你劝他此举,是为了替曹公和卞夫人’分忧’罢。曹彰已有妻室,曹植尚幼,群臣不敢受。能接这个烫手山芋的,除了他,不做第二人选。”她说着说着,有些心灰意冷。
郭奕仍是站在曹丕那边的,他的话语中已然有了责怪之意:“若你能让子桓多少知道一点你的消息,他兴许还能再撑一段时日。若非临到绝望时,他也不会心性大变、听了我的话。”
“我怎么可能不往北方传递信件!?”郭照疾声驳道,她站起身,低声说:“至于它们何故不见,我自会查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