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毓虽忽然有此一言,陆纪却知道他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就如同他现在看着自己的眼神一般,带着审视。
陆纪不答,他抬头向北而望,此时已经到了他与桓冲约定的时间,那件事,应该快有结果了吧,果然就在片刻之间,远处的烽火台忽然燃起烽烟。
元毓眯起眸子顺着陆纪的目光望过去,见到那隐隐的烽烟心中一凛,顿时警觉。他盯着陆纪,似乎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高台之上的官员们也都躁动起来,不一会便有穿着轻甲的武士匆匆走上议和的高台,神色凛凛走到元毓面前,单膝而跪,将一个火漆外封的羊皮卷呈在元毓面前。
陆纪认出那是元毓的亲卫,而他呈上来的应是一封战报。
果然,元毓将那战报展开,读完之后面色沉沉,御座之人的人群不知发生了什么,又见那烽火,知道必然有变,已经私下议论纷纷,此时几十双眼睛都望着元毓,然而天武帝却不发话了。
有一位老臣上前一步道:“陛下……”
元毓的目光扫过下面众人,又望了眼陆纪,缓缓道:“洛阳失陷了。”
此言一出,下首之人几乎惊厥,洛阳为皇都,居然失陷,简直匪夷所思,若果真如此,这无异于心脏之中被插入一把尖刀,又怎能任其发生。
元毓望着下面一片惊慌失措的样子,反而从最初的震惊之中平复下来。
他太大意了,又太心急。现在想来,从最初与桓冲在阳陵对峙,他便犯了一个错误。
桓冲的目标根本不在阳陵,而是在其东百里之外的洛阳。他以为桓冲要将战线向北推进,才据守不出,所以着意布防北方,然而其实桓冲早定下向东轻取洛阳的计划。
洛阳本守军充足,丝毫没有被撼动的可能,所以元毓一直非常放心,才在孟云一举拿下南郡之时,将大半守军调去南郡意图巩固胜果。现在想来,自桓冲还朝,他便落入了一个圈套之中。桓冲匆匆奉诏而返,直留凌襄在阳陵与他对峙。他素闻桓冲与新帝不睦,如此这般让他仿佛看到一个机会,便派孟云悄悄从下游包抄,直取南郡。
本来这也无妨,洛阳依旧坚固。然而孟云在战报中提到,自取南郡之后,战事胶着,他便忽然有了棋行险招的计策,将留在洛阳的主力大部分悄悄集结,调往南郡。
本来他心中还有一丝犹豫,但南朝派来议和的使者打消了他最后的疑虑。
元毓闻到了一丝恐惧的味道,他知道,他们是真的怕了。所以他放心的将主力调往南郡。
然而却没有想到,仅仅十几日之后,原本腹背受敌的桓冲,竟然以五千轻骑,直取洛阳,将阳陵与洛阳连成一线,一口气全面向东推进。这是桓冲一贯的作风,他早该想到,不应被眼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
若他在洛阳,自然不至于如此,然而就在这关键的时刻,他却因议和之事,在荆阳被绊住了脚步。
想来,这也是圈套的一部分。
想到此处,他不由望着陆纪,这个人与他谈及议和细节之时言之凿凿,竟令他没有一丝怀疑,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圈套,只是为了让他彻底打消疑虑,更兼拖住他返回洛阳的脚步。
元毓面色沉沉望着陆纪,陆纪似知他所想一般,唇畔浮起一丝微笑。
元毓淡笑道:“陆大人似乎早知有今日,让朕不禁怀疑,这是你与桓冲就计划好的。”然而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陆纪望着元毓道:“陛下多虑了。”
元毓自然不会在信他的鬼话,轻嗤道:“素以为你们不和,没想到却是朕大意了。”
天武帝话语直白,陆纪闻言也不再遮掩,微笑道:“陛下明鉴,这确实是在发兵前我们便商议好的,虽然在一些事上我们略有分歧,然而大事上却是一致。”
说到此处,陆纪不由想起那日,昭阳殿中屏风之后,他望着桓冲淡淡道:“走了便别回来了,陛下容不下你。”
桓冲望了他一眼,轻笑道:“我也觉得是。”
明明是笑,他的声音中带着些许无奈,陆纪却继续道:“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桓冲抬眸望着他。陆纪道:“你命凌襄与元毓在阳陵对峙,自己回来,是故意要等待这些日子,让元毓悄悄从下游包围,然后做出失陷的样子,再趁机直取洛阳。”
“你为了这一天已等了许久,收四州以倾举国之力,故意做跋扈的样子,不过是为了让元毓相信你与陛下不睦。内不安何以外征伐,元毓自然觉得有机可图。只是此计甚险,我却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桓冲此时才有些兴趣。
陆纪继续道:“元毓自负,若派人议和,他便更加深信不疑,这件事只有我去做。”
桓冲深深望了她一眼,翘起唇角道:“不劳陆大人费心。”
陆纪回望着他道:“你向来如此,你筹划多年,我此举不过锦上添花,只是你兵行险招,若有闪失,又让人如何承受,总要万无一失的好。”
桓冲沉默了片刻,漠然道:“你此前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又有什么目的,我都不在意,只是此后却不希望与你有什么交集。”
陆纪笑道:“我心中自然也有家国天下,有生之年得见南北统一,也是我的心愿,所以在大事上,我们是一致的,但若你说的是那件事,这么多年,我不会放手。”
桓冲冷道:“你可以试试。”
元毓见陆纪正出神,却笑了笑,淡淡道:“此番是朕棋输一着,只是你们想赢,也没有那么容易。”
陆纪此时不由对他有些钦佩起来,经历如此巨变却依旧沉着冷静,虽输战却不输气势,果然是一代英主。
想到此处陆纪便有些好奇,他向来将生死置之于度外,既然来了,此时也不怕元毓要拿他做什么,反而开口问道:“却不知陛下有何安排。”
元毓并不介怀他如此大胆,淡淡:“元氏一脉发自关外,先帝定都洛阳也不过是客居,最终还是哪里来便要回哪里去,朕有意迁都长安,不过是洛阳而已,桓冲若想要,便拿去吧。”
元毓此言一出,下面便一片哗然,陆纪知道他虽说的淡然,然而皇都失陷,其中苦涩,又岂能与外人道,只是他向来豁达,有野心又不拘小节,此时并不沉迷于追悔,而是在短短时间内便做出了战略部署,收拾残部向西收缩战线,以期休养生息。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元氏经营北方多年,想必桓冲要想一统北方,也并不在此一时。
想到此处陆纪不由轻叹,元毓是会杀了他,还是放了他?
元毓似乎也想到了同样的地方,望着陆纪微笑道:“只怕如此,陆大人便要随朕一起去长安了。”
陆纪一惊,抬头望着元毓,没想到他竟然要带自己一起走。原来他此前道要让自己为其所用,并不是虚言。”
姜汐已在这偏殿之中住了数日,每日只有一位宫人伺候她一应起居。姜泓每日会来这里待上一个时辰,与她说说以前的事情,他的目光中带着恳切与期待,然而姜汐却知道,他们再回不到从前。
她不知道姜泓还要将自己软禁多久,虽然与外界隔绝,音信不通,她却计划着一场隐秘地逃离。她想起昭阳殿中的暗道,心道按理说这偏殿之下也应有一条暗道直通宫外,却不知入口在何处。
于是姜汐在心中计划,先找到那暗道入口,便由经那暗道出宫。只是未等到她的计划实施,便见到了雍玉。
那日她只听偏殿之外喧哗,之后便有宫人轻斥殿外守卫道:“好大的胆子,竟然连凤架也敢拦。”
姜汐猛然抬头,却见雍玉已经踏入偏殿之中。
雍玉的神情还带着几分紧张,想必是得知了消息悄悄来的。然而她望着自己的表情,让姜汐察觉她已知晓前情。
只是如今情形着实尴尬,雍玉径自走到她面前,握起她的手,深深望着她道:“如今宁王已经打下了洛阳,殿下走吧,走了便不要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