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纪听到公主唤了声师妹,抬头,却见一位少女从屏风之后走了出来。
陆纪一怔,这女郎他见过一次。上次安九道从谢祈那里拿到了那条谶言,却无人能解,陆纪遂多方寻访谈氏后人。他知自谈玄月伏诛之后,还留下一女,名唤谈惜,大约只有她能解这谶言。
然而坊间皆传,此女有殊才,又生得貌美,桓冲中意,纳为侧室,还为了她特意上表天子,使她脱罪,不至于与其父连坐。只是她向来深居简出,不见外人。陆纪等了许久终于寻得她每月一次入山礼佛的机会,在千峰寺中见到了她,请她为自己解那谶言。
然而此番在昭阳殿中见到谈惜,他便心中一凛,公主一向对桓冲之情了如指掌,难道这少女竟是她埋在桓家的一枚棋子?若是如此,只怕他见到谈惜那次,谈惜与他所言也俱是公主授意。
谈惜从屏风之后走出,见了公主,盈盈拜倒道:“见过殿下。”
公主见了她,微笑道:“师妹何必如此多礼。”
谈惜又望着陆纪道:“陆大人,许久不见了。”
陆纪闻言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在心中暗叹,百密一疏,他也竟被这少女天真烂漫的面孔蒙蔽了。他早该想到,姜汐师从谈玄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与谈惜确是同门一脉,只是他原以为这身体既然换了人,想必与以前旧识避之不及,却没想到公主居然还认下了这个师妹,却不知这两人到底是何时……?
陆纪正出神,公主望着他淡笑道:“陆郎不是说不知道那位谢公子究竟在何处,可我这师妹今日却告诉我,那谢公子今日离了四时园,便是专程去见你,为此还与宁王起了争执。却不知你们哪个是在骗我?
她的声音还带着娇嗔,仿佛是对陆纪撒娇,然而陆纪却听的出其中微微冷意,看来公主早就对他起了怀疑。
只是他遇事从来不慌不忙,望了眼谈惜道:“他与我确是有约,然而等了一上午也不见人,却不知出了什么变故。”
公主闻言却骤然冷道:“陆郎,你竟还要瞒我。”
她话音刚落,便有守卫从殿外鱼贯而入,将陆纪团团围住。
陆纪明白大约她早已安排此局,等自己入彀,他知道今日必然不能善了了,望着公主不语,只觉得今日的她与往日十分不同,似乎一切尽在执掌,他原预料到会有今日,却没想到这一日来的比他的计划还快了些。
公主走到陆纪身侧,她身量不及陆纪,踮起脚尖凑到他耳畔,轻笑道:“陆郎泰山崩于顶而不改颜色,我也是十分欣赏,只是陆郎如此成竹在胸,不慌不忙,想必早已为自己留好了后路。”
陆纪闻言倒有些惊异,没想到她居然连此事也知晓,之前倒是有些小瞧了她。公主望着他的表情,微微一笑道:“你以为我当真不知道你和姜泓在计划些什么?”
见陆纪不语,她指着谈惜对陆纪笑道:“陆郎是不是信了我师妹的话,认为姜泓便是那天命之人,若是如此,你便错了,那是我让她故意说与你听的,为的是试你一试,果然那之后你便去见了姜泓,可真是太令我伤心了。”
随后又冷道:“上次越州之事,若不是你走漏了消息,差一点便抓了桓冲,你还背着我做了什么,只有你自己知道。”
陆纪叹了口气道:“殿下明察秋毫,臣无话可说。”
公主见他并无惊诧之色,知他心思敏锐,想必见到谈惜的第一刻便已经明白,微微笑道:“陆郎一定想知道,那谶言中究竟说了什么,对不对?”
陆纪闻言,抬眸望她,公主微笑道:“那谶言中说的是,天下虽乱,将有女主。”
随后又叹道:“只可惜我父皇不争气,传承百余年的姜氏血脉,到了这一代,也只余我一人,却不知他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陆纪的面上第一次露出意外的神色,公主望着他柔声道:“陆郎且等一等,好戏,还在后面。”
说罢眼神示意,便有守卫上前,将陆纪带了下去,陆纪望着公主沉声道:“殿下,且听臣一言……”
公主并未理他,轻轻挥了挥手,陆纪便被拖了下去。
望着陆纪背影,谈惜心中一颤,实是知道面前之人确实有些手段。
公主望着她道:“要你办的事,做的如何了?”
谈惜犹豫许久,沉声道:“殿下答应过我,不会伤及将军性命。”
公主打量她柔弱的样子,笑道:“看来你是真爱他,等事成之后,我便将桓冲交予你处置。”
谈惜见她含糊其辞,哀求道:“姓谢的得罪了殿下,死有余辜,然而将军……”
公主闲闲望着她,开口道:“我只能说,到时候他的人是你的,至于是死是活,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谈惜垂眸不语,公主道:“你心疼了?”
随后笑道:“你选吧,是要他好好的,但不爱你,还是要他只爱你一人,只听你一人的话?”
谈惜心中一颤,紧紧咬住嘴唇。
公主微笑道:“看来,你已经有了自己的选择。”
谈惜深深看了她一眼躬身告退,公主望着谈惜的背影,翘起唇角。
谢祈见陆纪匆匆而去,心中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在议事厅中等了许久,也没有见到陆纪回来,更是不安,却忽然间宦侍打扮的雍玉小步急促行至他面前,喘着气道:“方才陆大人差人送来一幅布条来。”
谢祈心中一沉,陆纪既用此种方法传信,想必是情况不好,他接过那布条,展开才发现是衣衫的衣角,上面不知用什么硬物刻着几个模糊的字迹,无法辨识。
谢祈皱眉,然而转念一想便有了主意,他将那布条蘸了墨迹,拓印在纸上,细细看了,发觉上面写的是四个字:“小心……谈惜。”
他心中一惊,没想到陆纪居然写的是这四个字,他回头望了眼雍玉,低声道:“那送信的人呢?”
雍玉道:“是个小黄门,然而他将布条交给我就走了,什么也不肯说。”
谢祈想难道陆纪是遭了软禁?却不知道他又是怎么将这信息传出来的。
他思绪纷乱,片刻后就拿定了主意,陆纪既然叫他小心谈惜,这其中必有古怪,他还是先回一趟四时园看一看为妙。这么想着,便出了宫。
他径自回了四时园,应门的掌事见是他,不发一言,只是一路恭敬引他去冬园,想必极为会察言观色。
下了船,谢祈刚刚走进辛楚为他收拾好的居所,却见谈惜带着两位侍女,正亭亭立在门口。他一凛,谈惜却径自进了门。
谢祈坐在案前,看谈惜命身后的侍女将一个食盒取下,放在自己面前,微微笑道:“那日见公子起色不好,我便煮了这益气养血的汤,公子还未用过午膳,先喝些汤垫一垫吧。”
若是没有陆纪示警,谢祈只觉感动,然而现在却不由警觉,谈惜打开食盒,亲自盛了一碗汤,端在他面前。
那碗中的液体药香扑鼻,谢祈接过,开口道:“多谢夫人。”然而却将汤放在旁边,并未取用。
谈惜望着他道:“公子可是嫌这汤烫?”说完她便将碗端起,仔细吹了吹,又递在谢祈面前,谢祈下意识伸手去接,谈惜却忽然松了手,那碗便坠落在她身上,又落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那汤汁洒她满手满身,谈惜的手便立刻红了一片,她有些惊慌地蹲下去捡那碎片,谢祈一怔却见桓冲推门而入,见这满屋狼藉,微微皱眉。
他身后的辛楚忙上前扶起谈惜,又命人打扫,桓冲道:“怎么?”
谢祈刚欲解释,谈惜怯怯开口道:“我今日炖了些补品,给公子送来,却没成想……”
不待谢祈说话,又望着桓冲低声道:“大约公子今日心情不好,桓冲哥哥千万不要怪他,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自作主张。”
谢祈:“……”谈惜如此之说,倒真的像是他欺负人家一个女孩子。
她说话时颇有些楚楚可怜的样子,又着意将手藏在身后,桓冲见了,也不忍责怪她,轻声道:“伤得如何?”
谈惜不肯将手拿出来,只是道:“无事。”
桓冲握起她的手,见那手掌果然红了一片,叹了口气道:“还说无事。”他还是第一次如此专注地望着谈惜,谈惜心中怔怔,桓冲便命人送谈惜去处理伤处。
谈惜含着泪走了,桓冲转身见谢祈表情冷冷,翘起唇角道:“终于舍得回来了。”
见谢祈不语,走上前去,捏着他的下颌,将他的脸扬起来道:“怎么,不高兴?”
谢祈挥开他的手道:“你不觉得,她有些不对?”
桓冲微笑道:“怎么,连你师妹的醋也要吃?”
谢祈道:“你少自作多情,我只觉得,她与小时很是不同,想必人都是会变的。”
桓冲道:“为什么忽然说这个?”
谢祈将陆纪送来的布条拓片递给桓冲,开口道:“这是陆纪今日送来给我的。”
桓冲看了上面写着的那四个字,将那拓片置于一边,冷淡道:“你倒是听他的话。”
谢祈满腔怒意,却不愿与他置气,既然已经警示了桓冲,现在他便想回宫去探听陆纪的消息,于是推开他,径自起身,出门去了。
谢祈走后,辛楚在桓冲身畔道:“公子为什么要故意将他气走?”
桓冲笑了笑道:“怎么,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辛楚笑道:“公子的心意,我向来懂得。”随后又叹道:“只怕这下,他又要误会了。”
谢祈刚走到四时园外,便见一辆宽大的车停在门前,上面有一朵昙花标记。
是桓家的车驾,他一怔,却见桓羽从车上下来,见了他,皱眉道:“让我好等。”
未待他答话,一边扯着他上车,一边不耐道:“兄长命我送你。”
谢祈无奈,只能随他上了车,然而却觉得微妙。宽大车厢内,他与桓羽各坐一边,各自无话走了半柱香,谢祈微微掀了车帘,外面人声渐稀,果然不是去往宫中的方向,笑道:“恐怕长宁侯此番,并不是奉了兄长之命吧。”
桓羽闻言微怔,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望着他道:“你说呢。”
谢祈道:“却不知……”
桓羽打断他道:“说吧,到底如何你才肯离开。”
谢祈挑眉,桓羽沉声道:“这几月你闹得也够了,先是月为了你差点闹出一桩下嫁的丑闻,之后你见此路不成,又着意勾引兄长,只是不知他如何被你迷惑,现在月还不知此事,若她得知,又不知作何感想,你是真要闹到兄妹反目不成?”
谢祈闻言一怔,见他不说话,桓羽不屑道:“你这种人,上不了台面,不过是求财,我许你一辈子取用不竭的荣华,只要你走的远远的,不要再回来。”
谢祈心中有些怒意,起身揪住他领口,桓羽一惊,未料到他竟有此举,不及挣扎。谢祈的脸离他极近,眸子乌沉沉的,睫毛小扇子一般忽闪,桓羽便怔在那里,想的却是,他果然生得这般好看,无怪乎兄长将他放在身边,夜夜……
谢祈见桓羽只是睁大眼睛看着他,忽然就有些泄气,与小孩子计较又有什么意思。
此时马车已行到郊外,窗外景色一片陌生,谢祈叹了口气道:“说罢,你究竟要做什么。”
桓羽闻言,本想做恶狠狠的样子,见到谢祈的样子又提不起气来,勉强恐吓道:“你若不走,就休怪我不客气,在这荒山野岭里,结果了你。”
他这话说的底气全无,谢祈笑道:“喔,那我倒想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