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上午的日头还不算太毒,村委会议室里那台风扇咯吱咯吱地搅着黏稠滚烫的空气,吹过来的风都裹着晒蔫的稻草味儿。我正跟一堆账本死磕,门“哐当”一声,活似被炮弹轰开,震得桌面那半搪瓷缸子凉白开都晃了三晃。胖子那颗滚圆的脑袋挤了进来,脸上油汗混杂,挂着一种如临大敌的严肃。
“关根同志!可算找着你了!”他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子压抑不住的愤慨,三步并作两步就冲到桌边,那架势,活像要将桌上账本扫落在地,才能显出事情的紧迫性来,“这事儿,你必须得管管!再不管,咱村的风气就败坏啦,大姑娘小媳妇的身心健康都要出问题!”
我一愣。关根是我在这村里的化名,胖子向来叫得顺溜,平日里插科打诨油滑得很,这般正经八百叫“同志”还是头一回。看他额角青筋隐隐跳着,绝不是玩笑。
“怎么回事?坐下说。”我起身想去给他倒水。
胖子一把拦住:“坐不住!火烧眉毛了!”他肥胖的手掌“啪”地拍在发烫的木头桌面上,震起一层细灰,…
胖子拍完桌子,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了:“他脱了!当着所有人的面,就在那二亩水田里,光着膀子插秧!”他痛心疾首,仿佛看见的不是结实的腹肌,而是洪水猛兽,“关根同志啊,你是没看见!那身上的肉,啧啧,叫太阳一晒,跟抹了层油似的亮!汗珠子从上往下滚,顺着那身腱子肉的沟沟壑壑,吧嗒,掉田里!好家伙!那路过的,不管是去河边洗衣裳的李婶子,还是去后山放羊的黄花大闺女小翠儿,那腿就跟钉在地头一样,挪不动道儿了!”
他夸张地抹了把额头不存在的汗,眼神里充满了一个资深老光棍对世风日下的深切忧虑:“尤其是食堂那档口!你是没见昨天晚饭!几个丫头片子,平时打饭打到我那窗口,少说也得唠个三五分钟的家常,问问王会计家的母猪下崽没,聊聊张寡妇家的新收音机唱啥曲儿… 嘿,昨儿可好!”他胖手又一拍大腿,“排老长队,眼神全瞟向窗外远处那块田!嘴里就一句话:‘胖叔!快!随便打点啥,都行!’打完菜,端起碗就往田埂那边跑!好么,三下五除二,两口就扒拉完了!搁以前哪顿饭不得磨叽半个点?食堂的油荤,那得细嚼慢咽啊!现在倒好,囫囵吞枣,跟吃猪食似的!这不是糟蹋粮食,是糟蹋她们自己的胃!”
他凑近我,压低了声音,带着一股子“你懂的”的神秘:“胖爷我思来想去,这事儿透着蹊跷!小哥这人你最了解,多闷葫芦啊!跟个锯嘴葫芦似的,平时多干半亩地都不带吱一声的,没事儿他脱哪门子衣服?是不是…因为你来了?”
我一愣:“我?”
“对啊!”胖子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小眼睛里闪烁着分析的光芒,“你俩都住知青点那小院里吧?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咳,我是说啊,村东头磨豆腐那刘叔家的二妞儿,水灵!大眼睛!前儿个不是给你送过一碗豆腐脑么?你记不记得?就是特香特嫩那回?是不是…小哥那天也瞅见了?”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二妞儿的豆腐脑味道是挺好,但我真不记得那天小哥在不在场。
胖子没等我回答,自顾自地下了结论:“一准儿是!小哥肯定是瞅见二妞儿给你送豆花了!心里泛酸!这老实人一急眼,得,啥招都使!脱衣服耍横,吸引眼球呗!关根同志,这事儿真不能不管!他这一脱不要紧,影响了全村妇女同志的身心健康和生活节奏啊!还严重破坏了食堂打饭的良好秩序!长此以往,咱村的风气还要不要了?凝聚力还存不存了?你得跟他好好聊聊!让他把衣服穿上!锄地归锄地,注意影响啊!”
胖子的逻辑环环相扣,声情并茂,直接把一场“脱衣插秧”事件上升到了全村精神文明建设的高度,捎带着把食堂效率下降和年轻姑娘消化不良的锅也稳稳地扣在了张起灵的精壮后背上。
我被他嚷嚷得脑仁疼,看着他那张写满“群众疾苦”的胖脸,再想想他打饭时被姑娘们冷落的“惨痛经历”,只好认命地站起身:“行…行行行,胖爷,您别说了,我去,我去找他聊聊。”
太阳确实有点烈了,刚走出院门,就感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通往水田的土路上飘着泥土被晒干的腥气,远处稻田像一块巨大的绿色绸缎铺展开来。
隔着还有几十米,我就看见了胖子口中那个“伤风败俗”、“严重影响村容风貌”的焦点人物。
闷葫芦正弯着腰,在一片水光里,有条不紊地插着秧苗。他动作标准得像是机器设定好的,腰背弓出流畅而充满力量的弧线,每一株秧苗落下的位置都精准无比。
胖子一点没夸张。
他确实没穿上衣。
古铜色的皮肤被阳光晒得仿佛泛着一层朦胧的光泽,宽肩窄腰,背脊的肌肉像精心雕琢的山峦,随着每一次弯腰直起的动作起伏绷紧,滚圆有力的肩头,深深凹陷的脊椎沟壑一路向下,没入略显宽松、系在精悍腰间的裤腰里。豆大的汗珠在他光滑紧致的皮肤上蜿蜒而下,有些顺着臂膀流到手肘,有些汇入那线条分明的背沟,最后消失在裤腰的阴影中。
这幅画面……冲击力有点太强了。饶是我知道他身材好,也没想到在正午的烈日下、水光潋滟的田地里看,效果能加成到这种震撼的程度。难怪……
我感觉脸上有点烫,赶紧甩甩头。田埂上远处确实稀稀拉拉蹲着几个身影,有纳鞋底的婶子,有假装割猪草的姑娘,眼神有意无意地都飘向同一个方向。
我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走进田里,泥水瞬间没过脚踝。
“小哥!”我尽量用公事公办的语调喊他。
他的动作顿住了。慢直起身,转过来看向我。
那张脸依旧没什么表情,五官在强烈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刻。汗湿的黑发黏了几绺在额角,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往下淌,滑过微微凸起的喉结,一路滚落到线条清晰结实的胸膛上。
我心里“咯噔”一下,准备好的“村长要求”、“注意集体影响”、“维护精神文明”等一系列冠冕堂皇的说辞瞬间被眼前这片活色生香又带着十足雄性压迫感的景象堵在了喉咙里。
我清了清嗓子,努力把视线集中在他脸上:“咳…小哥,胖…呃,村里有人反映了,干活最好还是穿上衣服。”
他没说话,黝黑深邃的眼睛看着我,似乎在等我说明具体的“反映”是什么。沉默带来的压力让我有点顶不住。
“天…天热?容易晒伤?”我找了个蹩脚的理由,自己都觉得心虚。
他还是沉默。
空气里只有田间的虫鸣和我有点紊乱的心跳声。汗珠顺着他饱满的胸肌轮廓滑落,悬停在那清晰凹陷的腹肌中央,像一粒小小的钻石。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被吸引了过去。
“……”他似乎轻轻叹了口气?那声音轻得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往前走了一步,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水声哗啦,泥点子溅到了我的裤腿上。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烈日暴晒、泥土气息、和纯粹男性汗水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像一张无形的网瞬间笼罩住我。汗水勾勒出的肌肉线条在咫尺之间更加震撼,冲击着视觉。我甚至能看清汗珠是如何顺着他皮肤纹理滚落的轨迹。
“热。”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劳作后的微哑,平静无波。
一个字,却堵得我哑口无言。是啊,热。我穿着短袖都嫌热,更别说他一直在劳作。
就在我词穷语塞、思维开始打结时,他又向前逼近了一小步。
那距离近得已经超出了安全范围。他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浓烈的气息将我包裹,那双深邃得如同寒潭的眼睛牢牢锁住了我的脸。汗水顺着他流畅紧实的下颌线,滴落到水田里,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就在我心跳乱得像擂鼓,几乎要屏住呼吸时,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我的脸,停留在我的眼睛上。
然后,他薄唇微启,问出的问题如同一个精准的投石,猝不及防地砸在我早已混乱一片的心湖深处:
“那你在看谁?”
那句问话像根细针,精准地扎进我耳朵里,带着烈日般的灼热。
“那你在看谁?”
空气凝固了。水田里的泥水温吞吞地漫过脚踝,像是黏稠的糖浆裹住了我的脚脖子,动弹不得。四周静得可怕,只剩下远处聒噪的蝉鸣,还有我脑子里血液奔流鼓噪的声音,哐哐哐,砸得耳膜生疼。
他在看我。目光像实质的探针,直勾勾地穿透我佯装的镇定,刺破那张名为“为公事而来”的薄纸。田埂上那些若有若无的视线仿佛瞬间聚焦,化作无数芒刺戳在我的后背上。
我的脸腾地一下烧起来,热度从耳根蔓延到脖子,肯定比这正午的太阳还红。喉咙干涩得像是被沙子磨过。
“我…我没看谁!”声音出口,又急又虚,带着自己都难以说服的底气不足。眼睛却不受控制地瞟向他那片被汗水淋漓打湿的胸膛。该死!那汗珠正巧滑过他块垒分明、线条流畅的腹肌群,如同山石间的清泉蜿蜒,没入隐在微湿裤腰之下的阴影区域。
目光接触到他皮肤的瞬间,仿佛被烫了一下,我猛地别开头,强迫自己去看他身后那片绿油油的秧苗,但余光里的景象反而更加清晰深刻,烧灼着视网膜。
“热…天太热,眼睛都晒花了!”我试图补救,生硬地找着理由,声音有点发颤,“就是…就是胖…呃,王叔说,你这样…影响不太好!”
我根本不敢提什么二妞儿,更不敢提胖子那套狗血的争风吃醋论。在他这样平静而锐利的注视下,任何“群众反映”都显得苍白可笑。
他似乎没在意我的慌乱,也没有追问那个我没能答出的问题——我在看谁。他只是依旧那样站着,离我很近,宽阔的胸膛几乎要贴到我胸口,那浓郁的、混合着土腥和汗水的属于张起灵的气息,霸道地侵占了我的呼吸领域。
我能感觉到他胸膛轻微的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劳作后的力量和热度。
时间仿佛被这黏稠的泥水和灼热的阳光拉长了。每一秒都像在泥地里跋涉,异常艰难。
我终于承受不住这巨大而无言的压迫感,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猛地后退了一大步!
脚后跟带起大片浑浊的泥水,“哗啦”一声,泥点四溅,不仅溅到了自己裤子上,也溅到了他原本就沾着泥痕的小腿上。
他依旧没动,只是垂眸扫了一眼腿上的泥点,然后抬眼,视线重新落在我脸上。那双眼睛里像是沉静的湖,没有丝毫波澜,却又像是洞悉了湖岸边所有风吹草动的真相。
这眼神比任何追问都更让我心慌意乱。
“你…你忙!我…我去村部还有点事儿!”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完全忘了来时的初衷,狼狈地转身就往田埂上逃。
泥水像恋恋不舍的触手,在脚下发出“噗叽噗叽”的挽留声。我深一脚浅一脚,手脚并用地往岸上爬,姿势笨拙得像个刚学走路的鸭子。
上了田埂,我头也不敢回,撒开腿就往回跑。烈日当头,后背却渗出一层冷汗,和惊魂未定的燥热交织在一起。
远远地,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榆树的阴凉下,胖子那肥硕的身影探头探脑,像只蹲点的狸猫。我经过他身边时,跑得气喘吁吁,脸色恐怕还没完全褪去那层火烧云。
“关根同志!咋样了?谈妥了没?”胖子凑上来,小眼睛炯炯有神,闪烁着八卦的光芒,压低声音问,“小哥他…答应穿衣服了?”
我停下来,撑着膝盖喘粗气,脑子里一片混乱,眼前还是那片被汗水和阳光打磨得发亮的古铜色肌肤。我抹了一把脸上混合着泥水和汗水的液体,气息不稳地对他嚷道:
“胖子!”
“啊?”
“下午…给我留两份饭!”
胖子一呆:“两份?今天活儿也不重啊?难道…”
“还有给小哥那份!”我打断他无端的猜测,没好气地喘着,“他!他…还在地里!活儿重!饭得多补补!”
说完,我也不管胖子那张胖脸上瞬间丰富起来的、混合着“我懂了”、“原来如此”、“嘿嘿嘿”的复杂表情,推开他,继续往知青点小院的方向埋头猛冲。我需要井水!需要很多井水!从头浇下去最好!
背后似乎还能感觉到那道如影随形的视线,平静,深邃,带着穿透一切的魔力。
胖子看着我落荒而逃的背影,又扭头瞧瞧远处水田里那个重新弯下腰、精悍沉默如雕塑的身影,摸着肥厚的下巴,眯起了他那双小眼睛,自言自语嘀咕起来:“啧…两份饭?还多补补?胖爷我怎么觉得…这劝的不是衣冠整齐,倒像是火上浇油、越描越黑了呢?小哥这身板儿…难道还缺这两口油星子?”他越想越觉得事情走向不太对劲,抬头看看毒辣辣的日头,又看看远处田埂上那几个依旧没舍得离开的“望夫石”,长叹一声:“完了完了,这下食堂的效率怕是真要完犊子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