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八，老君坡。
沈青瓷赶到时，山雨刚停。雾气从山谷里升腾起来，缠绕着苍翠的山林，将整座山坡笼罩在一片迷蒙之中。老君坡其实不是一座坡，是一片连绵的山岭，主峰陡峭如削，半山腰以上终年云雾缭绕，人迹罕至。
山脚下有个小村落，十几户人家，多是采药为生的山民。沈青瓷扮作收购药材的商人，在村里住了下来。影七的伤在山路上又加重了，她得先安顿好他，才能上山。
“公主，”影七靠在简陋的木板床上，脸色苍白，“属下拖累您了。”
“别说傻话。”沈青瓷给他换药，伤口比之前更糟，腐骨散的毒已蔓延到肩胛，“是我连累了你。若不是为了护我，你也不会中这一箭。”
她从行囊里取出那几包赤石散粉末，小心地掺入药膏中。血茯苓虽不是真品，但赤红色的矿石粉末有收敛止血之效，或许能延缓毒性蔓延。
药膏敷上，影七眉头紧皱，却没哼一声。
“疼就叫出来。”沈青瓷轻声道。
“不疼。”影七勉强笑了笑，“比这重的伤，属下也受过。”
沈青瓷没说话，只是仔细包扎好伤口。她知道影七在硬撑，腐骨散的毒发作时如万蚁啃噬，能忍住不叫，已是极大的毅力。
安顿好影七，她走出屋外。村落很小，几间茅屋散落在山坳里，鸡鸣犬吠，炊烟袅袅，一派安宁景象。但沈青瓷注意到，村里几乎看不见青壮年男人。
“大娘，”她问借宿家的老妇人，“村里怎么都是老人孩子？年轻人呢？”
老妇人正在择野菜，闻言叹了口气：“都被抓走了。”
“抓走？谁抓的？”
“半个月前来了一伙外乡人，穿得挺体面，说是要雇人上山采药，工钱给得高。”老妇人摇头，“村里十几个年轻后生都跟着去了，可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沈青瓷心头一紧：“他们去了哪里？”
“老君坡深处，鹰嘴崖那边。”老妇人压低声音，“姑娘，我看你也是外乡人，听大娘一句劝——别往那边去。那地方……邪门。”
“怎么个邪门法？”
老妇人左右看看，凑近些：“听老一辈说，鹰嘴崖底下有个山洞，前朝的时候，有方士在那里炼长生药。后来药没炼成，人倒死了不少，怨气重得很。这些年，偶尔有采药人误入那附近，不是摔死就是疯着回来，都说看见……看见血红色的鬼影。”
血红色的鬼影？是血茯苓，还是……
沈青瓷想起梦中那个滴血的山洞。
“大娘，那些外乡人，长什么样？”
“领头的是个老头子，六十来岁，穿得富贵，手里拄着根紫檀木杖。”老妇人回忆，“说话倒是和气，但眼睛……冷得很，看人的时候像毒蛇。”
曹秉忠！果然是他！
“他们有没有带什么东西？”
“带了十几口大箱子，沉甸甸的，不知道装的什么。还有……”老妇人顿了顿，“还带着七八个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五六岁，小的才十来岁。都穿得挺干净，但一个个脸色煞白，像是吓坏了。”
孩子！那些“药引”！
沈青瓷心头怒火翻涌。曹秉忠这个老贼，为了炼长生药，竟真的要对那些孩子下手！
“大娘，”她压下怒火，“您可知道，有什么小路能上鹰嘴崖？”
老妇人一惊：“姑娘，你可别想不开！那地方去不得！”
“我必须去。”沈青瓷握住老妇人的手，“那些孩子，可能有我的亲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那儿。”
老妇人看着她坚定的眼神，许久，叹了口气：“罢了，看你也是个心善的。从村子后头往西走，有条采药人走的小路，能绕到鹰嘴崖背面。但那路险得很，好几处要攀岩，你一个姑娘家……”
“我不怕险。”沈青瓷取出些碎银子，“大娘，我还有个受伤的同伴，劳烦您照顾几日。这些银子，算是食宿钱。”
老妇人推辞不要，沈青瓷硬塞给她，又问了些山里的情况，才回屋准备。
她将影七托付给老妇人，又留下足够的药材和药方。影七知道拦不住她，只能再三叮嘱：“公主，万事小心。若事不可为，先保全自己。”
“我知道。”沈青瓷收拾好药箱，将赤石散粉末、银针、还有那瓶改良过的“回魂散”都带上，“你好好养伤，等我回来。”
“公主……”影七忽然道，“若遇到燕王爷……”
沈青瓷手一顿：“他会来的。”
“您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她笑了笑，笑容里有种难以言说的笃定。
背起药箱，推开柴门。山风灌进来，带着雨后草木的清新气息。
老君坡，鹰嘴崖。
这一去，不知是生是死。
但她必须去。
为了那些孩子，为了这天下，也为了……她和他共同守护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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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日，北境，老君坡北麓。
燕知珩的三百亲卫在密林中疾行。他们已经连续赶路五日，人困马乏，但没人喊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王爷，正在追一个人——一个可能颠覆大燕江山的人。
“王爷，”亲卫队长策马上前，“前面就是老君坡了。探马回报，曹秉忠的人就在鹰嘴崖一带活动，至少有两百人。”
“两百人……”燕知珩勒住马，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峰，“他倒是舍得下本钱。”
“要等援军吗？李锋将军的人马，最快也要明日才能到。”
“不等。”燕知珩翻身下马，“曹秉忠在炼药，每多等一刻，就多一分危险。传令，所有人轻装简从，只带三日干粮和兵器。今夜子时，夜袭鹰嘴崖。”
“可王爷，敌众我寡，又是山地夜战……”
“正因敌众我寡，才要夜袭。”燕知珩眼中闪过冷光，“曹秉忠的手下，多是江南带来的护院、镖师，不擅山地作战。咱们的人，都是北境老兵，翻山越岭如履平地。这一仗，有胜算。”
亲卫队长肃然抱拳：“末将领命！”
队伍继续前行。燕知珩走在最前，手中握着剑，每一步都踏得沉稳。山林寂静，只有鸟鸣和脚步声。
他想起临行前，皇兄的话：“知珩，这一去，无论成败，你都要回来。大燕不能没有你，朕……也不能没有你这个弟弟。”
他也想起，沈青瓷信上那句话：“江南梅花已谢，北境雪可还深？待妾至京，共话寒温。”
共话寒温。
等此间事了，他要带她去看北境的雪，看老君坡的云，看这天下山河，如何在他们手中，恢复清明。
“王爷，”一个探子匆匆赶来，“前方发现踪迹！”
燕知珩精神一振：“说。”
“鹰嘴崖下，有个天然洞穴，洞口有人把守，约莫五十人。洞里隐约传来……孩子的哭声。”
孩子！那些“药引”还活着！
燕知珩心头一松，随即又紧：“曹秉忠呢？”
“在山崖上，搭了座棚子，像是在……炼药。”
“炼药需要多久？”
“不清楚。但据抓到的舌头交代，曹秉忠说要炼七日七夜，今天……是第五日。”
还剩两日！
“不能再等了。”燕知珩下令，“所有人，加快速度！务必在今日天黑前，赶到鹰嘴崖！”
队伍如离弦之箭，射向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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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嘴崖，山洞内。
山洞很大，天然形成，能容上百人。但此刻洞里拥挤不堪——七八十个山民被捆着手脚，挤在洞角，个个面黄肌瘦，神色惊恐。另一边，十几个少年少女被单独关在木笼里，最大的不过十六岁，最小的才十岁，都穿着绸缎衣裳，但已脏污不堪。
洞中央架着三口大铜鼎，鼎下柴火熊熊，鼎中药汁翻滚，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几个穿着道袍的方士在鼎边忙碌，时而添药，时而搅拌。
曹秉忠坐在洞中的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他脸色比在江南时更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透着一种病态的狂热。
“老爷，”一个方士上前禀报，“血茯苓已投入鼎中，药性开始融合。按方子，再炼两日，便可成丹。”
“那些‘药引’呢？”曹秉忠睁开眼。
“都准备好了。只等丹成之日，取心头血为引。”
曹秉忠满意地点头。他站起身，走到木笼前。笼中的孩子们看见他，吓得缩成一团。
“别怕，”曹秉忠笑了，笑容和煦，却让人不寒而栗，“你们都是老夫的义子义女，老夫疼你们还来不及。等丹药炼成，你们就是老夫的功臣，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一个约莫十二岁的男孩鼓起勇气，颤声问：“义父……您真的要取我们的心头血吗？”
曹秉忠笑容不变：“傻孩子，取一点血而已，死不了人的。等老夫长生不老，你们就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孩子，要什么有什么。”
“可……可先生说过，取心头血，会死的……”
“那是庸医胡说。”曹秉忠拍拍木笼，“好好待着，别胡思乱想。”
他转身，对看守的护卫道：“看紧些，别让他们自尽。这些‘药引’，一个都不能少。”
“是！”
曹秉忠走出山洞，来到崖边的炼药棚。棚里摆满了药材，几个药师正在称量、研磨。见他进来，纷纷行礼。
“丹药如何了？”他问。
为首的药师是个六十来岁的干瘦老头，姓胡，是曹家重金从南疆请来的用毒高手：“回老爷，血茯苓药性太烈，需要一味药调和，否则炼出的丹……怕是毒丹。”
“什么药？”
“冰魄草。”胡药师低声道，“此草生于雪山之巅，极寒之地。只有用它调和，才能压住血茯苓的燥热之性，炼出真正的长生丹。”
曹秉忠皱眉：“现在去找，来得及吗？”
“老君坡深处，有个寒潭，潭边或许有。但那里……”胡药师顿了顿，“据说有凶兽出没，去的人，少有活着回来的。”
“凶兽？”曹秉忠冷笑，“比老夫还凶吗？派人去找！今日之内，必须找到冰魄草！”
“可人手……”
“山洞里那些山民，不是现成的劳力吗？”曹秉忠眼中闪过狠色，“挑二十个年轻力壮的，让他们去。告诉他们，找到冰魄草，就放他们回家。找不到……就都扔进寒潭喂凶兽。”
胡药师心中一寒，但不敢违逆：“老奴这就去办。”
曹秉忠走出药棚，站在崖边，望着脚下深不见底的峡谷。云雾在谷中翻涌，像一只蛰伏的巨兽。
快了，就快了。
等丹药炼成，服下之后，他就能延寿六十年。六十年，足够他清除所有障碍，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燕知珩？不过是个毛头小子。
沈青瓷？不过是个黄毛丫头。
皇帝？不过是个垂垂老矣的庸主。
这天下，合该是他曹秉忠的天下！
山风凛冽，吹起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片山河。
却不知，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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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君坡西侧，采药小径。
沈青瓷攀着岩石，一点点向上爬。小径果然险峻，好几处几乎垂直，只能靠岩缝和枯藤借力。她药箱背在身后，手脚并用，额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爬到一处平台，她停下喘息。从这里，能看见鹰嘴崖的侧面——崖壁上搭着架子，有人影在活动；崖下有个黑黢黢的洞口，洞口有人把守。
果然在这里。
她估算了一下距离，从这边到鹰嘴崖，还要翻过一道山脊，至少需要两个时辰。而且必须等天黑，否则很容易被发现。
正思索着，忽然听见下方传来人声。她连忙躲到一块岩石后。
是十几个山民，被几个持刀的护卫押着，正往深山里去。山民们个个面如土色，脚步踉跄，显然受了不小的惊吓。
“快走！”一个护卫骂道，“磨蹭什么？找不到冰魄草，你们都得死！”
冰魄草？沈青瓷心头一动。曹秉忠炼药遇到问题了，需要冰魄草调和药性。
这是个机会。
她悄悄跟在队伍后面，保持一段距离。队伍穿过一片密林，来到一处幽深的山谷。谷中有个寒潭，潭水碧绿，寒气逼人。潭边果然长着几株淡蓝色的草，叶片上结着霜花——正是冰魄草。
“就在那儿！”护卫指着冰魄草，“快去采！”
山民们战战兢兢地走到潭边，刚要伸手，潭水忽然翻涌起来。一条碗口粗的黑色怪蛇从水中窜出，张口就咬向最近的山民！
“啊——”惨叫声响起。
护卫们吓得连连后退，竟无人敢上前。
沈青瓷见状，顾不得隐藏，从岩石后冲出，手中银针疾射，正中怪蛇七寸。怪蛇吃痛，松开山民，扭头朝她扑来。
她侧身躲过，又是一针，扎在蛇眼上。怪蛇疯狂扭动，扫倒一片灌木。她趁机从药箱里取出一包药粉，撒向蛇头——是雄黄粉，驱蛇最有效。
怪蛇果然畏惧，缩回潭中，再不露面。
山民们死里逃生，瘫坐在地，瑟瑟发抖。护卫们这才敢上前，看向沈青瓷的眼神，充满惊疑。
“你……你是什么人？”为首的护卫问。
沈青瓷拍拍手上的尘土，淡淡道：“过路的采药人。这冰魄草，你们还要不要？”
护卫们面面相觑。要，就得对付那条怪蛇；不要，回去没法交代。
“这位……这位大姐，”一个护卫改了称呼，“您既然懂驱蛇，能不能帮我们采几株冰魄草？我们……我们必有重谢。”
沈青瓷心中暗笑，面上却为难：“这怪蛇凶猛，我也只能驱赶一时。要采草，得冒险。”
“您开个价！”
“我不要钱。”沈青瓷看着那些山民，“我要你们放他们走。”
护卫一愣：“这……”
“不放人，我就不采草。”沈青瓷转身要走，“你们自己看着办。”
“等等！”护卫咬牙，“好，我放人！但你得保证，采到冰魄草。”
“一言为定。”
护卫解开山民们的绳索。山民们千恩万谢，匆匆逃离。沈青瓷则走到潭边，仔细观察。冰魄草长在潭边的岩石缝里，要采到，必须下水。
潭水冰寒刺骨。她脱了鞋袜，挽起裤腿，小心翼翼地下水。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她打了个寒颤，但动作不停。
采了三株冰魄草，她迅速上岸，用布包好。
护卫们如获至宝，接过冰魄草，却忽然翻脸：“抓住她！这女人来历不明，带回去给老爷发落！”
几个护卫一拥而上。
沈青瓷早有准备，撒出一把药粉——是改良过的“迷魂散”，剂量轻微，只让人头晕目眩。趁护卫们晕头转向之际，她转身就跑，钻进密林。
身后传来追赶声，但她对山林熟悉，七拐八绕，很快甩掉了追兵。
躲在一处树洞里，她喘息着，查看怀中的冰魄草。草叶晶莹剔透，散发着淡淡的寒气，确实是真品。
有了这个，或许……能阻止曹秉忠炼药。
她望向鹰嘴崖方向。暮色渐浓，山雾弥漫。
今夜，就是决战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