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
北境的雪下疯了。
鹅毛大的雪片被狂风卷着,铺天盖地砸下来,十步之外不见人影。黑风驿外临时扎起的营地里,李锋撩开帐帘时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帐内炭盆的火苗猛地一矮。
“王爷,不能再往前了。”他抹了把脸上的冰碴,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铁器,“前面五十里,鹰嘴崖雪崩,路全埋了。探马回报,最深处积雪过丈,车马根本过不去。”
燕知珩站在简陋的舆图前,指尖点在鹰嘴崖的位置。那里是通往北境大营的最后一道天险,原本的官道在崖腰凿出,宽仅容两车并行。如今被雪埋了,就意味着——四十二车药材,要困死在这冰天雪地里。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噼啪作响,和帐外呼啸的风声。
“绕道呢?”燕知珩问。
“绕道要走狼牙沟,多出一百二十里,而且……”李锋顿了顿,“狼牙沟有瘴气,这个季节虽弱,但人马长时间穿行,难免染病。咱们带的药材,治寒症可以,治瘴毒……不够。”
燕知珩盯着舆图,久久不语。烛火将他侧脸的轮廓投在帐壁上,明暗交错,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沈太医忍不住开口:“王爷,要不……分装?弃车用马,每匹马驮两箱,人背一箱。轻装简从,或许能翻过雪堆。”
“四十二车药材,分装也要两百匹马,五百人。”李锋摇头,“这么大的队伍,在鹰嘴崖那种地方,万一再遇雪崩……”
“那就分批。”燕知珩忽然道,“分三批。第一批精兵强马,轻装开路,能带多少带多少,先送进大营救急。第二批清理道路,能清多少清多少。第三批……”他看向李锋,“李将军,你带主力在此扎营,等天晴。”
“可王爷,第一批谁带?鹰嘴崖太险,万一……”
“本王带。”燕知珩转身,取下挂在帐壁上的剑,“陈锋,挑一百人,一百匹马,专挑耐力好的河曲马。药材拣最急的装——柴胡、黄芩、金银花,这三样优先。”
“王爷不可!”沈太医急道,“您万金之躯,怎能……”
“正因为本王去,才能最快。”燕知珩打断他,“北境将士认得璟王旗,见旗如见军令。本王亲自送药,他们才知道——朝廷没忘他们。”
他系紧披风系带,看向李锋:“李将军,本王走后,这里交给你。三件事:第一,保护好沈太医和剩余药材;第二,继续探路,若找到其他通道,立即来报;第三,”他顿了顿,“若三日本王未归,你带人撤回黑风驿,不必寻我。”
李锋虎目泛红,单膝跪地:“末将……领命!”
帐外,雪更急了。
---
同一日,河东城医药司后堂。
沈青瓷看着面前三份密报,指尖冰凉。
第一份来自京城:朝中二十七名官员联名上奏,弹劾燕知珩“擅启边衅、耗费国帑”,要求朝廷召回璟王,严查北境军费亏空。奏章虽被皇帝留中不发,但流言已起。
第二份来自江南:曹家名下“醉仙楼”在苏州、杭州、江宁三府同时增设“逍遥阁”,所售“逍遥散”价格骤降,购买者日众。地方官府上报“偶有百姓服用后癫狂伤人之事”,但皆以“醉酒闹事”草草结案。
第三份来自河东本地:三日内,城南、城北、城西三家医药司合作药铺,相继发生“意外”——一家药柜倒塌砸伤伙计,一家后院失火烧毁部分药材,一家掌柜夜归时被蒙面人打伤,至今昏迷。
三件事,看似无关,却像三根毒刺,从不同方向扎来。
“公主,”周文清匆匆进来,脸色苍白,“刚刚收到的急报,北境鹰嘴崖雪崩,王爷送药的车队……被困住了。”
沈青瓷霍然起身:“消息确凿?”
“是李将军亲笔,八百里加急送到兵部,兵部有人偷偷抄出来的。”周文清递上纸条,字迹潦草,“王爷已带百人轻骑,冒险翻越雪崩区,生死未卜。”
纸条在沈青瓷手中微微颤抖。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静。
“刘通判呢?”
“在衙前安抚百姓。那三家药铺出事,坊间已有传言,说医药司触怒药神,所以才……”
“荒唐。”沈青瓷走到窗前,看着衙前广场上聚集的人群——有担忧的,有观望的,也有幸灾乐祸的,“秦老先生和孙老先生在哪?”
“在义诊堂。今日来诊病的人特别多,有些……不像是来看病的。”
沈青瓷明白了。有人在借机生事,想搅乱河东刚稳住的局面。
“陈锋,”她转身,“你带人暗查那三家药铺的事,我要知道是谁在背后捣鬼。周大夫,你去义诊堂,告诉秦老先生,今日所有诊病抓药,分文不收。刘通判,”她看向匆匆进来的刘通判,“贴出告示:医药司所有药价,再降一成。”
“再降一成?”刘通判一惊,“公主,咱们现在的价格已是赔本买卖,再降的话……”
“降。”沈青瓷斩钉截铁,“不仅要降,还要当着所有人的面降。让百姓看看,医药司会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垮。”
她走到书案前,提笔疾书:“另外,以医药司名义发布‘征药令’:凡河东药农、药商,有愿售药于医药司者,价格按市价上浮五成,现银结算。数量不限,品类不限——有多少,收多少。”
刘通判倒吸一口凉气:“公主,这……这会掏空医药司所有存银!”
“银子没了可以再筹,人心散了就难聚。”沈青瓷将写好的告示递给他,“去办吧。我要让全河东都知道——医药司,倒不了。”
刘通判接过告示,深深一揖:“下官……遵命。”
人散去后,沈青瓷独自站在后堂。窗外又开始飘雪,细碎的雪沫子扑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她望向北方,那里有千里冰封,有他在风雪里闯一条生路。
袖中那枚“药王钱”被她握得温热。秦朴昨日将它赠予她时说:“公主,这钱老朽摩挲了五十二年,今日送给您。愿您持此钱,行此道——不忘师恩,不欺病家,不违本心。”
她将钱币贴在掌心,闭上眼。
师父,您看见了吗?青瓷选的这条路,荆棘遍布,风雪载途。可我不后悔。
因为我知道,这天下有多少人,在等一盏灯。
---
鹰嘴崖。
风像千万把刀子,裹着雪片割在脸上。燕知珩眯着眼,几乎看不见前路。马匹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没过马膝的雪里,每一步都艰难无比。
“王爷,不能再走了!”陈锋在风雪里嘶喊,“前面雪堆太深,马过不去了!”
燕知珩勒住马。眼前是一道几乎垂直的雪坡,坡上明显有滑坡的痕迹,松软的积雪像瀑布一样挂下来,根本找不到落脚点。
身后,一百人的队伍已筋疲力尽。马匹呼出的白气在严寒中瞬间凝成冰霜,挂在马鬃上,像一丛丛白色的荆棘。
“下马。”燕知珩翻身下地,积雪瞬间没到大腿,“把药材卸下来,人背。”
“王爷,这坡太陡,背着箱子根本爬不上去!”
“那就一箱箱传。”燕知珩解开自己马背上的药箱,抱在怀里,“陈锋,你在下面接应。本王先上,你们跟着。”
“不可!”陈锋一把拉住他,“让属下先……”
“这是军令。”燕知珩推开他,抱着药箱,深一脚浅一脚走向雪坡。
雪没过腰际,每走一步都要用尽全身力气。药箱很重,冰冷的木棱硌在胸前,隔着厚厚的皮裘都能感到寒意。风卷着雪往领口里灌,很快融化成冰水,顺着脊背流下去,刺骨的冷。
爬到一半时,脚下突然一滑。燕知珩整个人向后仰倒,药箱脱手飞出——
一只手死死抓住了箱带。
燕知珩抬头,看见陈锋不知何时爬了上来,整个人扑在雪坡上,一只手抓着药箱,另一只手死死抠进雪里,手指冻得发紫。
“王爷……接住……”陈锋咬牙,将药箱推过来。
燕知珩抱住箱子,再看时,陈锋身后,一个接一个的士兵爬了上来。他们组成一道人链,在风雪肆虐的雪坡上,用血肉之躯筑成了一条传送带。
药箱从一双双手里传递,缓慢却坚定地向上移动。
燕知珩眼眶发热。他不再说什么,转身继续向上爬。手指抠进雪里,指甲裂开,血渗出来,很快冻成冰。膝盖撞在暗藏的岩石上,钻心地疼。但他不能停。
因为身后这一百人,信他。
因为北境大营里等药的将士,信他。
更因为远在河东的那个人,信他。
终于,坡顶到了。
燕知珩将药箱推上平地,自己也滚了上去,躺在雪地里大口喘息。肺像破风箱一样抽着冷气,眼前阵阵发黑。
“王爷!”陈锋爬上来,急忙扶他。
燕知珩摆摆手,撑起身子。坡顶风更大,几乎站不稳。但往北看——风雪暂歇的间隙,远处山坳里,隐约可见营寨的轮廓,和袅袅升起的炊烟。
到了。终于到了。
他转身,看向坡下。一百人的队伍,像蚂蚁一样在雪坡上蠕动。药箱在他们手中传递,像传递着一簇簇微弱的火种。
“清点人数。”燕知珩哑声道,“药箱……一箱都不能少。”
“是!”
半个时辰后,最后一个人爬上了坡顶。一百人,一个不少。四十二箱最急用的药材,一箱未丢。
燕知珩站在坡顶,看着这支狼狈不堪却目光灼灼的队伍。他们脸上全是冻伤,手上全是血口子,衣服被雪水浸透,在寒风里冻成硬壳。
“诸位,”他开口,声音嘶哑却清晰,“今日你们背过的每一箱药,都会救北境将士的命。这份功德,本王记着,北境记着,大燕——记着。”
没有人说话。但每一双眼睛里,都燃着一簇火。
燕知珩转身,望向北方营寨:“走,送药。”
队伍重新启程。这一次,脚步轻快了许多。
坡顶的风雪里,那面残破的璟王旗重新扬起,在苍茫天地间,像一道不肯熄灭的火。
---
三日后,腊月二十六。
北境大营。
燕知珩站在伤兵营外,看着军医们忙碌地分发药材、熬煮汤药。药香弥漫在寒冷的空气里,混合着炭火气和血腥味,形成一种奇异的、充满生命力的气息。
李锋快步走来,眼中带着久违的光彩:“王爷,用了药后,病倒的将士已有三成好转。军心……稳住了。”
燕知珩点点头,目光却落在营寨外。那里,一队刚刚病愈的士兵正在操练,虽然脚步还有些虚浮,但喊杀声已有了力气。
“西狄那边呢?”
“乌力罕昨日派人来,说咱们送去的药救了他们三个部落。他愿意以先祖之名起誓——西狄永世臣服大燕,绝无二心。”
“不够。”燕知珩淡淡道,“要他签盟约,定互市,派质子。北狄还在虎视眈眈,西狄的忠心,要用制度拴住。”
“末将明白。”李锋顿了顿,“王爷,京里又来消息了。那二十七人的弹劾奏章,皇上……烧了。”
燕知珩一怔。
“传旨太监已到营外,说皇上口谕:‘朕的弟弟在北境拼命,有些人在京城弹劾——让他们滚去北境看看,什么叫拼命。’”李锋压低声音,“王爷,皇上这是……铁了心要挺您。”
燕知珩望向南方。千里之外,那座巍峨的皇城,那个永远深不可测的皇兄,这一次,终于站到了他这边。
“还有,”李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河东来的,八百里加急。”
信是沈青瓷亲笔。燕知珩展开,快速浏览,唇角渐渐扬起一抹笑意。
信上说:河东药价再降一成,百姓称颂;医药司新收药材三千斤,已启运北境;三家闹事药铺已查清,系孟家余党勾结外地药商所为,主犯已擒;江南“逍遥散”之事,她已有对策……
信的末尾,添了一行小字:“闻君踏雪送药,妾在河东焚香祷祝。风雪虽寒,然天下知君者众。妾亦知君,信君,待君归。”
燕知珩将信贴身收好,望向营外苍茫的雪原。
风雪依旧,前路仍长。
但这一次,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在走。
这天下,有千千万万的人,在等一盏灯,在信一盏灯,在成为一盏灯。
而这,便是他们夫妻要守的“青瓷天下”。
脆而不碎,温润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