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的雨一连下了三日。
雨水将孟府门楣上残存的朱漆冲刷出道道沟痕,像垂暮老人脸上的泪痕。封条在潮湿的空气里卷起边角,墨迹洇开,“刑部封”三个字模糊得近乎嘲讽。
城南却是另一番景象。
医药司新建的药库前排起长龙,竹棚下升腾着熬药的蒸汽,混合着湿漉漉的蓑衣气味,在雨幕中氤氲成一团混沌的暖意。队伍缓慢前移,偶尔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或是孩童因苦药皱起的小脸。
“下一个。”
年轻医官周文清头也不抬,接过递来的方子。目光扫过药名,指尖在药柜格子上停顿了一瞬——当归、白芍、川芎……再寻常不过的妇人调经方,可偏偏缺了一味阿胶。
“阿胶暂时缺货,可用驴皮胶替代,药效稍逊但价廉。”他抬眼解释,却对上一双局促不安的眼睛。
那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粗布衣裳洗得发白,手指关节粗大,显然是做惯了粗活。她嘴唇嚅嗫几下,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大夫……驴皮胶,多少钱?”
“三十文一剂,三剂九十文。”
妇人脸色白了白,手在怀里摸索半天,掏出个旧手帕包,层层展开,露出里面寥寥几十个铜板。她数了两遍,九十个,刚好。可手却抖着,迟迟没有递过来。
周文清忽然明白了——这九十文,恐怕是她攒了许久的全部。
“大嫂,”他放柔声音,“若手头紧,可先抓一剂吃着。这方子不急,缓几日再来抓也行。”
妇人却摇摇头,将铜板一枚一枚摆在柜台上,摆得整整齐齐:“抓三剂。我……我等这药,等了三年。”
周文清一怔。
“三年前,孟家‘杏林堂’要一百五十文一剂。”妇人声音很轻,像在说给自己听,“我攒了一年钱,去抓药,他们说阿胶涨价了,要二百文。我又攒……攒够了,他们说方子换了,要加鹿茸,三百文。”
她抬起眼,眼眶红着,却没有泪:“就这样,一年推一年,三年过去了。我月事疼得下不了地时,就咬着被角想,等钱攒够了就不疼了。如今钱终于够了……”
周文清喉头有些发堵。他快速抓药、包好,又从那九十文里数出十五文推回去:“今日药司义诊,减五文一剂。”
妇人愣住:“可告示上没说……”
“刚定的规矩。”周文清扯了个谎,将药包塞进她手里,“快回去吧,雨大了。”
妇人抱着药包,深深鞠了一躬,转身没入雨帘。周文清望着她微驼的背影,忽然觉得手里这杆戥子重得秤不起。
对面茶楼二层,沈青瓷放下帘子。
“看见了吗,陈锋?”她声音很轻,“这就是我们要破的局。不是账簿上的亏空,不是朝堂上的弹劾,是这些妇人攒了三年的九十文钱,是疼得下不了地时咬的被角。”
陈锋肃立在一旁:“可公主,咱们的药价已经压到最低了。像阿胶这样的贵细药材,本就稀少,孟家垄断时哄抬物价,如今咱们按市价收,按平价卖,中间几乎没有利润。长此以往……”
“长此以往,医药司会亏空。”沈青瓷接过话头,“所以我才让你查‘广济堂’。孟家倒了,药材市场留下真空,若被另一家垄断,药价迟早还会涨回去。”
“属下已经派人盯着了。‘广济堂’表面做药材生意,暗地里却有三条船常年在南北水道间往返,船上运的怕不只是药材。”
沈青瓷指尖在窗棂上轻叩:“江南曹家断了孟家这条线,总要再找下家。‘广济堂’……恐怕就是他们新选的爪牙。”
雨声渐密,茶楼下的街道上,取药的队伍依旧很长。人们撑着破伞、披着蓑衣,安静地等待着,像一丛丛在秋雨中倔强生长的野草。
“刘通判那边有消息吗?”沈青瓷忽然问。
“严大人和赵大人已秘密押解孟怀仁及十七名涉案官吏进京。刘通判按公主吩咐,留任河东,正着手整顿州县药市。不过……”陈锋顿了顿,“昨夜城西‘惠生堂’的掌柜在家中暴毙,说是突发心疾。但他前日刚答应与医药司合作。”
沈青瓷眼神一冷:“查。”
“已经查了。表面看是心疾,但属下在他茶渣里验出了‘醉仙草’的残渍——这种草少量令人心悸,过量则致心脉骤停。”
“杀人灭口。”沈青瓷走到桌边,摊开河东地图,手指点在几处药行密集的街市,“孟家虽倒,树大根深。这些掌柜、东家、药把头,盘根错节经营几十年,不会轻易认输。他们不敢明着对抗朝廷,就用阴招——恐吓合作者,暗杀投诚者,制造意外,拖延工期……”
她抬起头:“陈锋,你说,他们最怕什么?”
陈锋思索片刻:“最怕……断了财路?”
“不。”沈青瓷摇头,“最怕的,是百姓不再信他们。”
她指向窗外:“你看那些人。他们排几个时辰队,是为那几十文钱的差价吗?不,他们是终于相信,这世上有人愿意给他们一条活路。只要这份信还在,那些阴沟里的手段,就翻不起大浪。”
“可朝中弹劾王爷的奏章……”
“那是另一场仗。”沈青瓷截住他的话,眼神沉静,“王爷在朝中为我们挡风遮雨,我们在地方为他夯实根基。医药司每多救一个人,每多降一文药价,王爷腰杆就硬一分。那些弹劾‘新政害民’的言论,便不攻自破。”
陈锋深深一揖:“属下愚钝,公主远见。”
“不是远见,是不得不为。”沈青瓷望向北方的天空,雨云低垂,天色晦暗,“北境疫情,西狄动荡,朝堂暗流,江南隐患……我们走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可正因如此,才更要走得稳、走得实。”
她收回目光:“备车,去城西工地。听说那边昨夜又丢了一批建材,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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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京城璟王府。
燕知珩站在书房窗前,手里捏着一份北境军报。雨丝斜打在窗纸上,晕开模糊的水痕,像地图上蜿蜒的边境线。
“寒热症已蔓延至三个营寨。”他低声念着军报上的字句,“李锋请求增派医官,急调柴胡、黄芩、金银花等药材各三千斤……西狄乌力罕亦发来求援信,称部落中病死者日增,若疫情不控,恐生变乱。”
身后,老管家捧着药碗,忧心忡忡:“王爷,您已经两日未合眼了。这药……”
“放下吧。”燕知珩没有回头,“宫里有什么动静?”
“孟太妃今日‘病愈’,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坐了小半个时辰。出来时,正巧遇上督察院左都御史严大人入宫面圣。”老管家低声道,“另外,兵部那边传出消息,说北境请调药材的文书,被王侍郎压下了。”
“理由?”
“说……国库空虚,边军耗用过大,当先紧着京畿防务。”
燕知珩冷笑一声:“好一个‘京畿防务’。”他转身,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苦味在舌尖弥漫开,却不及心头苦涩,“北狄虎视眈眈,西狄摇摆不定,他们却在算计这些。”
“王爷,要不要老奴……”
“不必。”燕知珩摆手,“你去找沈太医,让他以太医署的名义,先调拨一批库存药材送往北境。数量不必多,但要让李锋知道,京城没有忘记他们。”
“那王侍郎那边……”
“让他压。”燕知珩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他压得越久,日后算账时,罪名越重。”
笔锋在宣纸上划过,力透纸背。老管家瞥见开头几字——“北境防疫疏”,心中稍安。王爷这是在为后续动作铺路了。
窗外雨声潺潺,书房内只剩笔尖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燕知珩写得很慢,每一句都反复斟酌。他知道,这份奏书递上去,必会掀起新一轮风波。那些藏在暗处的人,会跳出来指责他“擅专边务”、“耗费国帑”。
可那又如何?
他眼前浮现出许多年前,随父皇巡视北境时的场景。风雪呼啸的边关,戍卒脸上冻裂的伤口,营寨里因缺医少药而痛苦呻吟的伤兵……还有父皇指着绵延群山说的话:“知珩,你记住,这片江山不是地图上的墨迹,是活生生的人。守江山,守的是这些人。”
笔锋一顿,墨迹在纸上洇开一团。
他忽然很想念沈青瓷。若她在,定会毫不犹豫地说:“药材我来想办法。”然后连夜召集医官,核算库存,调配车辆,雷厉风行,却又处处周全。
这朝堂之上,聪明人太多,算盘打得太精。唯独缺她那种笨拙的执着——信了该做的事,便一头扎进去,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王爷,”亲卫在门外低声禀报,“河东八百里加急。”
燕知珩精神一振:“进来。”
信是沈青瓷亲笔,字迹清秀却有力。没有寒暄,直陈要务:河东药市初步整顿,但发现“广济堂”疑与江南有染;医药司已接管十七家孟家药铺,药价稳中有降;城西工地遭破坏之事已查明,系孟家余党所为,已抓捕三人;另,拟从河东药库调拨部分药材支援北境,请王爷准允。
信的末尾,添了一行小字:“京中风雨,妾已闻悉。王爷保重,河东无恙。”
燕知珩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久到墨迹仿佛要渗进心里去。他仿佛看见她写这行字时的神情——微微蹙着眉,唇却抿着,倔强又担忧。
“傻。”他低声说了一句,却小心折好信纸,贴身收起。
然后提笔回信,只一行:“药材之事,准。江南线索,深挖。京中事,勿虑。保重自身,待卿归。”
待卿归。
三个字写完,他顿了顿,又添上一句:“河东秋雨寒,添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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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在子夜停的。
沈青瓷从城西工地回来时,满身泥泞。工地昨夜失窃的建材找到了,被扔在城外的乱葬岗,显然是为了恐吓工人。她亲自带人查看,安抚匠人,重新调度材料,忙到此时。
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行驶,车轮碾过积水,发出哗哗声响。路过城隍庙时,她看见医棚里还亮着灯。
“停一下。”
周文清正在整理药箱,抬头见沈青瓷进来,连忙起身行礼:“公主。”
“这么晚了,还在?”
“今日取药的人多,有些药材需要补货清点。”周文清有些不好意思,“下官怕明日开诊时短缺,耽误百姓用药。”
沈青瓷看向棚角堆放的药材,分类整齐,标签清晰。药炉上还温着一壶水,冒着丝丝热气。
“周大夫是哪里人?”
“回公主,下官是荆州人。”
“怎么想到来河东?”
周文清沉默片刻:“下官的师父,曾是孟家‘杏林堂’的坐堂大夫。八年前,因不肯用霉变药材入药,被孟家诬陷庸医害人,打断双手,逐出河东。师父临死前说,若有朝一日河东药市能清朗,让我回来,替他把该开的方子开完。”
沈青瓷心中震动:“你师父叫什么名字?”
“周济民。”
她记得这个名字。在孟家罪证卷宗里,有一份八年前的诉状,原告就是周济民,诉孟家毁他医名,断他生计。诉状最后被县衙以“证据不足”驳回。
“你师父的案子,我会重查。”沈青瓷郑重道,“还他清白。”
周文清眼眶骤然红了,深深一揖:“谢公主。”
“该我谢你。”沈青瓷扶起他,“医药司需要更多像你这样的医官。不只医术好,更要有医心。”
她走出医棚时,夜空云散,露出一弯残月。清冷的月光洒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银辉。
陈锋牵马过来:“公主,回驿馆吗?”
沈青瓷摇摇头:“去城楼看看。”
登上城楼,河东城尽收眼底。雨后的城池安静沉睡,零星灯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像散落的星辰。远处,医药司药库的方向还亮着光——那是值夜医官在整理明日要发放的成药。
更远处,是漆黑的原野,再远处,是隐约的山峦轮廓。山的那边,是北境,是西狄,是无数在寒夜里等待天明的人。
她想起燕知珩的回信。简短,克制,却字字千钧。
“保重自身,待卿归。”
风从北方吹来,带着初冬的寒意。沈青瓷拢了拢披风,望向京城的方向。
她知道,那里的风雨比河东更急。弹劾的奏章,暗中的算计,权力的博弈……每一样都可能将刚有起色的新政掀翻。
可她不怕。
因为她脚下站着坚实的土地,身边有周文清这样的医官,前方有无数双期盼的眼睛。而身后——有那个在京城风雨中为她撑起一方天地的人。
长夜漫漫,但总有人醒着。
总有人在配药,在建房,在查案,在守边。
总有人在相信,天,总会亮的。
城楼下传来梆子声,三更了。
沈青瓷最后望了一眼北方,转身走下城楼。披风在夜风中扬起,像一面不肯降下的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