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砸在青瓦上噼啪作响。
院子里的积水已经漫过脚面,浑浊的水流裹挟着落叶和杂物,在青砖地面的凹陷处打着旋儿。两盏电灯在风雨中剧烈摇晃,投下的光影在水面上破碎、重组,像一场光与影的癫狂舞蹈。
就在这震耳欲聋的雨声中,就在李建国那句“好自为之”的余音还在回荡,他即将踏入后院月亮门的那一刻——
“好!”
一声炸雷般的喝彩,突兀地撕裂了雨幕和寂静。
声音来自西侧屋檐下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蹲着个壮实的身影,穿着轧钢厂食堂油腻的工装,头发被雨水打湿成一绺一绺贴在额头上。是何雨柱,院里人都叫他傻柱。
此刻,傻柱猛地站起身,也不管头顶屋檐淌下的雨水浇了他一头一脸,用力拍着巴掌。那掌声在暴雨中不算响亮,却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死水潭。
“说得好!李建国!这话早他妈该有人说了!”傻柱的声音粗犷,带着厨师特有的洪亮嗓门,“什么玩意儿!自己懒出蛆,还见不得别人吃口肉!”
全场死寂被彻底打破。
所有人都惊愕地扭头看向傻柱。易忠海猛地转头,那双刚才还失神的眼睛瞬间瞪圆,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这个“傻徒弟”。
“柱子!你胡说什么!”易忠海声音嘶哑,带着惊怒。
“我怎么胡说了?”傻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往前走了两步,直接站在了院子中央的积水里。雨水没过了他的解放鞋,他浑然不觉。“师父,今儿这话我憋了很久了!”
他环视全场,目光扫过脸色铁青的三位大爷,扫过瘫坐在地的贾张氏,扫过每一个在场的邻居。
“贾家困难?是,他家是困难。”傻柱的语速很快,像炒豆子,“可这困难怎么来的?贾东旭,咱俩一个厂的!你二级钳工三年了吧?技术考核三次没过了吧?我在食堂都听你们车间主任念叨!你要有李建国一半的拼劲儿,早考三级了!工资早涨了!”
贾东旭的脸在雨水中涨成猪肝色,想反驳,张了张嘴,却没出声。
傻柱又指向贾张氏:“还有贾大妈!您可真行!街道办组织劳动,您次次有病!糊纸盒嫌累,打扫卫生嫌脏,纳鞋底嫌费眼!合着就躺着等别人接济最舒坦是吧?”
这话比李建国说的还直白,还糙。贾张氏浑身发抖,想撒泼,可看着傻柱那副混不吝的样子,硬是没敢吱声。
“还有您,一大爷!”傻柱转向易忠海,语气复杂,“您是八级工,我尊敬您。可您今天这事办的……不地道!”
易忠海如遭雷击:“柱子,你……”
“我怎么了我?”傻柱梗着脖子,“您要真觉得贾家困难,您一个月八十七块五,您帮啊!您是大爷,您带头啊!您让全院捐款,自己掏多少?五块?十块?够您抽两条烟吗?”
这话太戳心窝子了。易忠海踉跄后退一步,扶住桌子才没倒下。
“您不帮,也行。各人过各人的日子,谁也别眼红谁。”傻柱的声音在雨声中格外清晰,“可您不能逼着别人帮!更不能逼着勤快人迁就懒汉!李建国那钱怎么来的?我比你们清楚!”
他转向全场,提高嗓门:“丰泽园头灶师傅!那是一般人能干的?早上五点备料,晚上九点收工,灶台前一站就是四五个钟头,夏天火烤冬天烟熏!切菜切到手抽筋,炒菜炒到胳膊抬不起来!他那一个月一百八,是汗珠子砸脚面挣出来的!”
傻柱自己就是厨师,太清楚这行的辛苦了。
“你们只看见人家吃肉,看见人家买手表,看见人家妹妹穿新衣。”傻柱冷笑,“你们看见人家凌晨四点起床给妹妹做早饭了吗?看见人家天天坐末班电车回家了吗?看见人家手上那些烫伤刀伤了吗?”
这些话,像锤子一样砸在每个人心上。
角落里,周家那个在纺织厂上夜班的小儿子,下意识点了点头。他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腰都快累断了,最烦别人说“你们工资高”。
吴家那个在邮局蹬三轮送信的年轻人,也握紧了拳头。他风里来雨里去,一个月挣三十五块,每一分都是辛苦钱。
这些年轻住户,平日里不敢顶撞三位大爷,不敢公开质疑院里的“规矩”。但此刻,傻柱替他们把心里话吼出来了。
“李建国有句话说得对!”傻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新中国,讲的是多劳多得!谁有本事谁吃肉!自己没本事,就别眼红!更别想着趴别人身上吸血!这他妈才叫公道!”
“柱子!你给我闭嘴!”易忠海终于爆发了,声音凄厉,“你是非不分,跟着瞎起哄!还有没有点规矩!”
“规矩?”傻柱笑了,那笑容里有嘲讽,也有悲哀,“师父,您说的规矩,就是逼着勤快人吃亏,惯着懒汉耍赖?这规矩,我何雨柱不认!”
他最后看了一眼全场,目光扫过那些年轻住户的脸。他看到有人眼神闪躲,但也看到有人悄悄握拳,有人微微点头。
“今天这话,我就说了!”傻柱挺直腰板,“谁爱记恨谁记恨!但我告诉你们——往后院里再开这种批人会,我何雨柱第一个不参加!丢人现眼!”
说完,他转身,踩着积水,大步流星地往后院走去。经过月亮门时,他顿了顿,朝里面喊了一嗓子:“建国!排骨炖好了叫我一声!我带酒!”
后院没有回应。
但傻柱不在乎,哼着不成调的梆子戏,晃着膀子走了。
院子里,再次陷入诡异的寂静。
但这次的寂静,和刚才完全不同。
刚才的寂静,是震惊,是羞愧,是真相被揭穿后的失语。
而此刻的寂静之下,暗流汹涌。
年轻住户们互相交换着眼神,那眼神里有兴奋,有解气,也有一种长期压抑后终于看到裂缝的期待。他们不敢像傻柱那样公开叫好,但挺直的腰杆,紧抿的嘴唇,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什么。
中年住户们表情复杂。有些人若有所思,有些人眉头紧皱,有些人则悄悄挪开了目光,不敢与易忠海对视。
老年住户们大多摇头叹气,但也不再像刚才那样一味站在三位大爷一边。
权威,一旦被公开挑战,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易忠海站在暴雨中,浑身湿透,脸色灰败。他看着傻柱离去的方向,看着那些年轻住户无声的反抗,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这不是结束。
这只是一个开始。
一个他再也无法掌控的开始。
刘海中肥胖的身体瑟瑟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闫富贵已经把脸埋进胳膊里,不敢看任何人。
贾张氏终于被儿子和儿媳妇拖进了屋。门关上的瞬间,还能听见她压抑的、不甘的啜泣。
暴雨还在下,越下越大。
仿佛要冲刷掉这院子里积攒了几十年的陈腐气息,冲刷掉那些虚伪的“和谐”,冲刷出一条新的、谁也不知道通向何方的路。
而傻柱那声石破天惊的“好!”,就像这暴雨夜里的第一道闪电。
虽然短暂,却照亮了黑暗。
也让有些人,再也无法假装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