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母那两条如同淬毒匕首般的选择题,悬在陈默头顶,将他最后一点残存的精气神也榨干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那间被暴雨笼罩的咖啡厅,又是如何浑浑噩噩回到那个已让他感到窒息的家。面对苏晴雪关切的目光,他连敷衍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机械地摇了摇头,便将自己反锁在书房里。
一夜无眠。窗外的雨渐渐停了,留下一个被洗刷得过分清晰、却也更加冰冷的黎明。曾晴怀孕的消息,像一颗深水炸弹,在他早已波澜滔天的内心最深处引爆,带来的不是毁灭的巨响,而是一种缓慢扩散的、冰冷的放射性尘埃,侵蚀着他每一个还能思考的细胞。
娶她?不娶?堕胎?负责?
每一个念头都带着倒刺,无论怎么选,都是鲜血淋漓。
第二天,他请了假。他没有去公司,也没有联系任何人。鬼使神差地,他独自一人,来到了那个曾晴曾经工作过的社区医院附近。他没有进去,只是隔着一条街,站在一棵梧桐树下,远远望着那栋熟悉的白色小楼。
阳光很好,透过稀疏的叶片,在他脚下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看见穿着淡粉色护士服的医护人员偶尔进出,步履匆匆,神情专注。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些身影,脑海中,一个清晰得令他心痛的画面,不可抑制地浮现出来——
那是很久以前了。他感冒发烧,曾晴刚下夜班,连护士服都还没来得及换,就急匆匆拎着粥和药赶到他那个狭小的出租屋。她摘下护士帽,头发有些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但眼神里的担忧和心疼却那么真切。她笨拙地试他额头的温度,轻声哄他吃药,用沾湿的毛巾仔细擦拭他滚烫的脖颈。那身洁白的护士服,衬得她脸颊微微的红晕格外温柔。那一刻,他觉得她就是降临人间的天使,将他从病痛和孤独中暂时拯救出来。
她穿着护士服的样子,曾经是他心里最纯净、最温暖的画面之一。代表着她职业的圣洁,也代表着对他毫无保留的照顾与奉献。
可是现在,这身白色制服,却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制服下的她,怀了他的孩子,却被他弃如敝履,独自承受着痛苦和未来的迷茫。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弯下了腰。愧疚如同藤蔓,缠绕着他的呼吸。他想起她依赖地叫他“默哥”时的眼神,想起她省下钱给他买他随口提过想要的东西时的雀跃,想起她在租住的小屋里为他准备的一餐一饭……那些被他刻意忽略、在拥有更多选择后便觉得“平淡”甚至“束缚”的细节,此刻却如同走马灯般清晰回放,每一帧都映照出他此刻的卑劣与不堪。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迟来的悔恨淹没时,视线里,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医院侧门走了出来。
是曾晴。
她今天似乎没有排班,穿着简单的米色针织衫和浅蓝色牛仔裤,头发松松地扎在脑后,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她看起来比记忆中清瘦了许多,脸色有些苍白,阳光照在她脸上,能看到眼下的青黑。她微微低着头,步伐不快,显得有些心事重重,正朝着他这个方向走来。
陈默下意识地想躲,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曾晴走到街边,似乎准备过马路,抬头时,目光无意中扫过街对面。然后,她看到了他。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隔着一条不宽的街道,车流在中间穿梭。曾晴的脚步停住了,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茫然,到难以置信的惊讶,最后,定格为一种复杂的、混杂着痛楚、哀伤,却又出乎意料平静的凝视。
没有预想中的愤怒指责,也没有崩溃的哭闹。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隔着喧嚣的街道,眼神却仿佛穿透了所有的距离和伪装,直接看到了他灵魂深处的狼狈与恐慌。
陈默喉结滚动,想说点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逃,双腿却像灌了铅。
最终,是曾晴先动了。她没有过马路,也没有转身离开。她就站在原地,轻轻吸了一口气,然后,对着他,用口型,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陈默死死地盯着她的嘴唇。
那口型是:“我没事。”
紧接着,她又慢慢做出了另一个口型,这一次,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覆在了自己的小腹上,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母性的温柔与坚定:
“孩子,我要生下来。”
说完,她没有再看他,仿佛只是对一个陌生人做完了一个简单的告知。她转过身,沿着人行道,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远了。阳光将她的背影拉得很长,单薄,却带着一种孤绝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陈默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耳边所有的喧嚣都消失了,只剩下曾晴那句无声的宣告,在他脑海里反复回荡,越来越响,最终化为震耳欲聋的轰鸣——
“孩子,我要生下来。”
“我没事。”
没有怨恨,没有要挟,没有给他那两条残酷的选择题。她只是平静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决绝,告诉他她的决定。
她选择独自承担这一切。选择生下这个不被期待的孩子。选择原谅(或者说,无视)他的背叛与逃避。
无怨,无悔。
而他,这个造成一切的始作俑者,这个在多重关系中左右摇摆、自私懦弱的男人,此刻却像个可笑的局外人,甚至连上前问一句“为什么”的资格都没有。
他想起她穿着护士服温柔照顾他的样子,想起她刚才覆在小腹上那轻柔却坚定的手势……两种影像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强烈的、几乎要将他灵魂撕裂的对比。
曾晴用她自己的方式,给出了第三个选择——一个将他所有卑劣算计都衬托得无比渺小和丑陋的选择。
她不需要他负责,不需要他选择,甚至……可能不再需要他这个人。
她只是,决定成为一个母亲。
这个认知,比曾母的任何威胁、比任何事业的失败、比其他所有女人的诱惑与压力加起来,都更让陈默感到一种彻骨的、无处遁形的寒意和……毁灭性的自我否定。
他瘫坐在身后的长椅上,双手捂住脸,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这一次,没有眼泪。
只有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连哭的资格都已失去的,彻底的空洞与绝望。
阳光依旧明媚,街道依旧熙攘。
但陈默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