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负责人将那个冰冷的空发射筒紧紧抱在怀里。
他的动作透着一股与粗糙军装不符的轻柔,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像是在呵护一件绝世的瓷器。
他甚至没再多看李延昭和王志诚一眼。
“你们两个,等我消息。”
话音被靶场的风吹散。
他的人已经迈开大步,走向那辆墨绿色的吉普车。
车门打开,关上。
引擎一声低吼,卷起漫天尘土,疾驰而去,留下两道深刻的车辙。
靶场上,万籁俱寂。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李延昭脸上的震撼与狂喜交织,他缓缓扭过头,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人,而是在审视一件刚刚出土的国之重器。
“你小子……”
他喉结滚动,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
最后,所有情绪都化为一声爆喝和猛地一拍大腿。
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揽住王志诚的肩膀,力道之大,骨头都在作响。
“走!”
“喝酒!”
招待所的房间,家徒四壁。
一张掉漆的木桌,两把吱呀作响的椅子。
李延昭不知从哪变戏法似的摸出两瓶绿棒子二锅头,还有一小包油腻腻的花生米。
没有酒杯。
他直接抄起两个搪瓷大碗,倒得冒尖。
纯白的酒液在碗里起伏,辛辣的酒精味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兄弟,今天我老李,彻底服了!”
李延昭端起碗,一双虎目里是压抑不住的亢奋光芒。
“我以前总觉得,专家就是躲在屋里画图纸的秀才。”
“真没想到,你小子心里头,装的是咱们整个军工的未来!”
他仰头,一碗酒直接灌了下去。
“嗬——”
辛辣的酒液如同一条火线从喉咙烧到胃里,他脸膛瞬间涨成猪肝色,却畅快地大吼一声。
王志诚也端起碗,没有犹豫,喝了一大口。
烈酒烧灼着食道,驱散了傍晚的寒意。
“李大哥,我只是做了分内事。”
“狗屁的分内事!”
李延昭把搪瓷碗重重往桌上一顿,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那几句话,捅破了多大的天?”
“军工体系改革!”
“这六个字,多少年了,谁敢这么赤裸裸地喊出来!”
他伸出手指,几乎要戳到王志诚的鼻子上。
“你敢!”
“不止敢,你还他娘的拿出了‘鸣镝’这么个硬家伙砸在桌上!”
“你这不是提意见,你这是把刀子塞到了几位老总的手里,逼着他们不得不砍下去!”
李延昭越说越激动,又给自己倒满一碗。
“来,再走一个!”
王志诚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没说话,再次端起了碗。
两碗酒下肚,李延昭的话匣子彻底收不住了。
他不再吹捧王志诚,而是开始痛骂,骂这些年因为头顶上没家伙,眼睁睁看着敌机俯冲扫射却无能为力。
他骂那些牺牲在阵地上的兄弟,一个个名字从他嘴里蹦出来,每一个都带着血。
说着说着,这个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铁汉,眼眶红得吓人。
王志诚只是安静地听着,给他倒酒,陪他喝。
他能听懂。
那不是抱怨,那是一线军人刻在骨子里的渴望和血债。
酒过三巡,李延昭忽然一把抓住王志诚的手,手上的老茧像是砂纸一样。
他的目光灼热,带着酒气,却无比认真。
“兄弟,我比你多吃了几年干饭。”
“你要是不嫌弃我老李是个丘八,是个大老粗,咱们今天,就在这儿,认个兄弟!”
王志诚怔住了。
他看着李延昭那双因为酒精而有些涣散,却又凝聚着惊人真诚的眼睛,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李大哥,你喝多了。”
“我没多!”
李延昭猛地站起,动作太猛,身下的椅子向后翻倒,“哐当”一声砸在水泥地上。
“我李延昭这辈子,没服过几个人!”
“你,算一个!”
“就凭你那句‘我想要的,是一次彻底的军工体系改革’,我李延昭就认你这个兄弟!”
他抓起桌上自己的那个搪瓷碗,高高举起,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地上!
“哐!”
白色的搪瓷碎片向四周炸开。
“我李延昭,今天和王志诚兄弟,结为异姓兄弟!”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
他顿住了,似乎在寻找一句最重的誓言。
最后,他咧开嘴,露出一口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森白的牙。
“但求……能亲眼看着咱们的兵,一人扛一根‘鸣镝’,把天上那些狗日的飞机,全都给老子捅下来!”
王志诚看着地上的碎片,再看看眼前这个满脸赤诚的汉子,一股滚烫的情绪直冲脑门。
这不是酒后胡言。
这是军人最朴素,也最炽热的认可。
他缓缓站起身,端起自己面前那碗满得快要溢出的烈酒。
“大哥。”
他叫了一声。
然后仰头,将一整碗火辣的液体,尽数灌入喉中。
……
第二天醒来,王志诚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宿醉的口干舌燥让他感觉喉咙里在冒烟。
房门被轻轻推开,李延昭端着一个铝制饭盒走了进来。
他神采奕奕,身上带着清晨的凉气,哪有半点昨晚醉酒的样子。
“醒了?头疼吧?”
李延昭把饭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是几个热腾腾的肉包子,和一碗滚烫的豆浆。
“赶紧吃,吃完就好了。”
王志诚挣扎着坐起来,揉着额角。
“大哥。”
他试探着叫了一声。
“诶!”
李延昭笑得格外爽朗,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以后在京城,但凡有事,只要我老李办得到,你只管开口。”
“别的我不敢吹,跑个腿,递个话,还是没问题的。”
这一声“大哥”,和这一句承诺,让王志诚彻底定了心。
这不是酒后戏言。
他们是真的拜了把子。
吃过早饭,李延昭有事先走了。
王志诚一个人待在招待所里,坐立不安,索性决定出去走走。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京城的街道上。
宽阔的马路上,自行车组成的人潮缓缓流动,偶尔驶过一辆“伏尔加”轿车,引来路人长久的注视。
街道两旁的建筑灰扑扑的,带着旧时代的烙印。
他注意到街上有很多高鼻梁、白皮肤的外国人,他们穿着笔挺的呢料大衣,说着流利的俄语,神情倨傲。
在一家国营商店门口,王志诚看到一名毛熊专家对着一个笨手笨脚的中国工人用俄语呵斥着什么,脸上满是不耐与轻蔑。
王志诚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心中那份因“鸣镝”成功而带来的亢奋,不知不觉间沉淀了下去,转化成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
任重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