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报纸在老总粗糙的指间,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他的目光锐利如锥,逐字逐句地审视,像是在用眼神给这张薄纸钻孔。
“新式火炮?”
他终于开口,声音里的疑虑几乎要凝成实质。
“东北那帮炼钢的,也懂我们桂省的山地战?”
老总的手指重重敲了敲地图,发出“咚咚”的闷响。
“这里,是山的海洋。”
“别说是炮,就是人多带两斤干粮都压垮脊梁。”
“他们空运过来的,别是一堆运不上去的铁疙瘩!”
这番质问,让指挥部里刚刚升起的一丝热气,瞬间被浇灭。
是啊。
理想是好的,可现实是悬崖峭壁。
在这连骡马都走投无路的鬼地方,再厉害的火炮,搬不上去,就是一堆废铁。
参谋长向前一步,将另一份附带的说明文件递了过去。
他的手指因为用力,指节泛出用力的白色。
“老总,您看这里!”
他的声音抑制不住地拔高,语调里是发现新大陆般的狂热。
“这炮……它能拆!”
“总重量五百公斤,但能快速分解成几个不超过三十公斤的部件!”
“一个人就能背!”
“不需要炮车,不需要挽马,甚至不需要路!”
“只要我们的战士能上去的地方,它就能上去!”
老总的眼睛骤然定格。
他的视线死死钉在那份说明文件上,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能拆?
单兵背负?
这几个字,像攻城锤一样,狠狠撞进了他的心坎里。
这哪里是炮?
这分明就是为桂省这种鬼地形,量身打造的索命凶器!
“射程八公里,能用延迟引信打碉堡,还能大面积覆盖……”
参谋长继续念着,声音越来越亮。
“总部在电报里说,这东西就是给我们用来拔钉子、啃骨头的!”
“游击作战的绝配!”
指挥部里,空气凝滞。
所有指挥员的脸上,都浮现出和参谋长如出一辙的狂喜。
压抑了太久的憋屈,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名为“希望”的宣泄口。
老总紧攥的拳头缓缓松开,又猛地攥得更紧。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好!”
一个字,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掷地有声。
“死马当活马医!”
“命令炮兵营,立刻派人去机场接收!”
他环视一圈,目光如炬。
“再给我抽调一个最能打的步兵营,配合行动!”
“我倒要看看,这从天而降的宝贝,到底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玩意儿!”
……
两天后。
桂省西北,无名大山深处。
雾气湿重,在墨绿色的原始丛林间凝成水珠,顺着叶片滴落。
腐烂的落叶在脚下堆积了厚厚一层,一脚踩下,泥水能没过脚踝。
空气里,满是植物腐败与泥土混合的腥甜气息,闻久了令人作呕。
“都跟上!快!”
一营营长赵铁山压低了声音嘶吼。
汗水混着泥水从他脸上流下,让他看起来像个刚从泥潭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的身后,一支沉默的队伍,正在这片绝望的山林中快速穿行。
他们是军中最精锐的山地步兵营,一营。
每个战士的背上,除了常规装备,还都背负着一个用帆布包裹的、形状各异的金属部件。
有的背着一根沉重的钢管,边缘磨着肩膀生疼。
有的背着一个圆形的底座,压得人直不起腰。
还有的,则背着奇特的三角形支架,总是在转向时勾住藤蔓。
这些部件,就是那传说中的新式火炮——63式107毫米火箭炮的零件。
一个叫李二牛的新兵,只有十七岁,累得嘴唇发白。
他喘着粗气,感觉背上的那根炮管,正要把他的肺都压出来。
“营长……这、这铁疙瘩……真能打炮?”
他忍不住小声嘀咕。
旁边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老兵班长,反手一巴掌拍在他钢盔上,发出“铛”的一声闷响。
“闭嘴!让你背你就背,哪那么多屁话!”
“上头说了,这玩意儿能让咱们少死好多兄弟!”
“再啰嗦,老子把你吊树上喂蚂蟥!”
李二牛脖子一缩,不敢再吱声,只是咬着牙,死死跟住前面那个摇晃的背影。
赵铁山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多说。
他知道,战士们已经到了极限。
但军令如山。
他们的任务,是穿过这片几十公里的无人区,像一把尖刀,直插敌人主阵地的后腰,端掉他们的炮兵阵地。
那个让两个团都啃不动的乌龟壳,之所以那么硬,就是因为后面有敌人的一个榴弹炮团在撑腰。
只要敲掉敌人的炮团,前面的主力部队,才有机会撕开那道防线。
赵铁山抹了把脸,摊开油布包裹的地图。
代表他们位置的箭头,已经深入到了敌军防区的腹心。
距离目标,只剩下最后五公里。
“传令下去!”
“原地休息十分钟,补充体力!”
“十分钟后,全速前进!”
命令被无声地传递下去。
战士们立刻靠着湿滑的树干,瘫坐在地,胸膛如同破风箱般剧烈起伏。
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喘息,在林间此起彼伏。
夜色,渐渐吞噬了山林。
黑暗让这里变得更加危险,却也成了最好的掩护。
赵铁山和他的兵,化作了一道在黑暗中穿行的鬼魅。
凌晨四点。
一营终于抵达了预定地点。
那是一处半山腰上的断崖,位置刁钻,视野开阔。
从这里俯瞰下去,山谷中的一切,尽收眼底。
山谷里,灯火通明。
那正是敌军炮兵团的营地。
一门门美式105毫米榴弹炮,整齐地排列在炮位上,炮口蒙着炮衣,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敌军士兵三三两两地在营地里走动,有的在抽烟,有的在巡逻,姿态懈怠。
在他们看来,自己的后方,比前线还安全。
谁能想到,会有一支部队,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天上“长”了出来?
赵铁山放下望远镜,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
“狗日的,睡得还挺香。”
他转过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全体都有!”
“以班为单位,组装火炮!”
“快!”
一声令下,原本疲惫不堪的战士们,瞬间像被注入了强心针。
他们迅速解下背上的帆布包,将一个个冰冷的金属零件,轻放在了地上。
“咔哒!”
“咔!”
金属撞击和卡榫锁死的清脆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如同死神的倒计时。
李二牛和他的战友们,按照手册上背得滚瓜烂熟的步骤,熟练地将炮管、炮架、底座组合在一起。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不到十分钟。
十门崭新的107毫米火箭炮,在断崖之上昂首挺立,黑洞洞的十二联装炮口,像十座地狱蜂巢,指向了山谷中的敌军营地。
“调整射击诸元!”
“方位xxx,仰角xxx!”
赵铁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那是极致的兴奋。
战士们迅速转动炮身上的摇柄,调整着炮口的角度。
“装弹!”
一个个背着火箭弹的战士冲了上来,将一枚枚长约一米、尾部带着稳定翼的火箭弹,塞进了发射管里。
一切准备就绪。
赵铁山深吸一口气,高高举起了右手。
整个阵地,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同志们!”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耳朵里。
“让山下的龟儿子们,尝尝咱们工人老大哥的手艺!”
“开火!”
他狠狠地挥下了手臂。
下一瞬,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连串密集而急促的“咻咻”声!
十门火箭炮,几乎在同一时间,喷吐出长长的尾焰。
一百二十发火箭弹,带着刺耳的尖啸,拖着瑰丽的橘红色光尾,划破了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
它们在空中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钢铁弹幕,如同一群被激怒的火龙,俯冲向山谷中那片安逸的灯火。
赵铁山死死地盯着山谷。
下一秒。
光。
无穷无尽的光。
整个山谷,仿佛被一百二十个小太阳同时引爆。
视野所及,尽是白茫茫的一片。
紧接着,连成一片的剧烈爆炸,才化作毁灭性的冲击波,卷起泥土、碎石、钢铁和人体组织,形成了一朵朵直冲天际的肮脏云柱。
敌人的榴弹炮,被巨大的力量像玩具一样掀翻、撕裂,变成了一堆扭曲的废铁。
营房、弹药库、指挥所……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片钢铁雷暴的洗礼下,被从地面上抹除。
迟到了好几秒的爆炸声浪,才终于抵达断崖,那声音不是“轰隆”,而是一阵持续不断的、仿佛要把天都撕裂的恐怖嘶吼,震得人耳膜刺痛,头晕目眩。
大地在脚下剧烈地颤抖。
李二牛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山下那片火海,手里的弹药箱,“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却毫无察觉。
“天……爷……”
他喃喃自语,大脑一片空白,找不到任何词汇来形容眼前的景象。
赵铁山缓缓放下了望远镜。
他的手心,全是冷汗。
敌人的炮兵阵地,已经不存在了。
甚至,连带着他们后方的一个后勤补给站,都被这波无差别的覆盖射击,给顺手“蒸发”了。
“营长……”
旁边的副营长,嗓子发干,声音嘶哑。
“这……这是炮?”
“这他娘的……是把龙王爷的家底给搬来了吧!”
赵铁山没有回答。
他只是看着山下那片熊熊燃烧、不断发生二次殉爆的火海,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滚烫气浪。
他知道。
从今天起,这场战争的打法,要彻底变了。
一个属于步兵的炮兵时代,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