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墨,将兵工厂白日的喧嚣与燥热一并吞没。
几盏昏黄的路灯,在通往生活区的石子路上,拉出长短不一的影子。
“就这家吧。”
王志诚停下脚步,朝街角一间亮着灯的小饭馆扬了扬下巴。
门脸不大,但门缝里挤出的滚滚白汽,裹挟着浓郁的菜香,在这微凉的夜里,像一只无形的手,勾着人的馋虫。
许瑾瑶用力吸了吸鼻子,那股爆炒葱姜的香气直冲天灵盖。
“可以啊,王研究员,鼻子还挺灵。”
王志诚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帘一掀,一股混合着人声、酒气和食物焦香的热浪,猛地扑在脸上。
饭馆里不止他们两人。
还有几个一同从苏联回来的留学生,都是王志诚下午临时用办公室电话一个个摇来的。
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又曾在异国他乡抱团取暖,情分本就比旁人深厚。
听说王志诚升职领了项目,大伙儿是真心替他高兴。
“志诚,行啊你!不声不响就成了研究员,胸口这玩意儿,晃得我眼晕。”
说话的是李建国,壮得像头熊,是搞材料学的。
“可不是,以后见了你得叫王工了。”赵丽萍笑着打趣,她是化学工程的专家。
王志诚笑着摆手,将功劳推得一干二净。
“运气,纯属运气。”
他招呼大家落座,然后中气十足地朝后厨方向喊道。
“老板!拿手菜有啥上啥,捡硬的上!”
“啤酒先来六瓶!”
“好嘞——!”
老板嘹亮的应和声从后厨传来。
许瑾瑶拿起桌上缺了个口的搪瓷缸子,倒了杯凉白开,嘴角挂着一抹狡黠。
“王大研究员,这顿我可记下了,只是个开胃菜。”
“项目成了,后面还有十顿大餐呢。”
王志诚听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放心,一顿都少不了你的,管饱!”
桌上的气氛迅速升温。
酒精是最好的催化剂,大家聊着在莫斯科啃黑面包的糗事,聊着回国后各自的憋闷与理想,话匣子彻底打开。
李建国端起装满啤酒的粗瓷碗,重重地和王志诚碰了一下,泡沫四溅。
“志诚,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以后,还得是你领着我们干。”
“咱们这帮人,手里都捏着两下子技术,可要说把技术拧成一股绳,攒成一个项目,还得看你。”
王志诚灌下一大口冰凉的啤酒,麦芽的苦涩与冰爽瞬间驱散了白日的疲惫。
他看着眼前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或许还很稚嫩,但他们的大脑,是这个一穷二白的国家,此刻最宝贵的财富。
“都是为国家办事,谈不上谁带谁,互相搭把手罢了。”
他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许瑾瑶。
她正安静地听着,目光里带着几分探究,显然已经品出了这顿饭的弦外之音。
这顿宵夜,名为庆祝,实为聚心。
王志诚很清楚,造炮不是一个人的事。
他需要一个团队。
一个绝对信得过,拉得动,打得响的团队。
而眼前这些人,就是他未来的班底。
……
次日。
阳光像金色的瀑布,从车间高大的玻璃窗倾泻而下,照亮了空气中无数飞舞的金属尘埃。
车间里,机油与灼热金属混合的气味浓得呛人,刺耳的切割声像是要撕裂耳膜。
昨夜饭桌上的轻松惬意已然不见。
王志诚和许瑾瑶站在一张巨大的工作台前,神情是技术人员面对图纸时特有的那种极致专注。
一张崭新的图纸,在台面上铺展开来。
“草图,我连夜画的。”
王志诚的声音很沉,手指在图纸上缓缓移动,像是在抚摸一件珍宝。
“代号,63式107毫米火箭炮。”
许瑾瑶的视线紧紧跟随着他的指尖,脑海中,无数空气动力学公式与结构模型正在飞速碰撞、验算。
“炮架和炮管,相对简单。”王志诚指着图纸的下半部分,
“用我们厂现有的设备和工艺,咬咬牙,能啃下来。”
许瑾瑶微微颔首,表示认同。
“嗯,这两个部分是结构强度和加工精度的问题,不算跨领域。”
她的手指,精准地点在了图纸最核心的两个区域。
“真正的麻烦,是这两个。”
“发射单元,和火箭弹本身。”
王志诚的表情凝重起来。
“对,这才是心脏,也是最难啃的骨头。”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弥漫的烟尘,望向车间里那些忙碌的身影。
“任务必须拆分,同步推进,抢时间。”
“你,负责定向管。我,负责炮架和最要命的火箭发动机。”
“好。”
许瑾瑶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两人分工明确,立刻分头行动。
许瑾瑶拿着她重新细化过的定向管图纸,直接冲进了铸造车间,找到了车间主任老张。
“张师傅,请您帮个忙,造个新玩意儿。”
老张接过图纸,戴上老花镜,凑到眼前仔细端详。
“107毫米滑膛……900毫米长……”
他一边看一边嘀咕,眉头渐渐拧成了疙瘩。
“姑娘,这尺寸不稀奇,可你这图上标的……每根管子都能单独拆下来?这是啥道理?咱们造炮,不都讲究个整体,焊得死死的吗?”
许瑾瑶耐心地解释。
“师傅,这正是它最妙的地方。”
“能拆,就意味着灵活。在山地丛林,战士们可以只扛几根管子,人背马驮,大大减轻负重。”
“而且,哪根管子打坏了,当场就能换一根新的,维修也方便到了极点。”
老张听得一愣一愣的,浑浊的眼睛里,渐渐放出光来。
他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猛地一拍大腿,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
“哎哟!我明白了!这……这设计,绝了!太巧了!”
他脸上的疑虑瞬间烟消云散。
“行!姑娘你放心,这活儿我们车间接了!保证给你造得漂漂亮亮!”
很快,铸造车间的熔炉再次燃起熊熊烈火。
许瑾瑶不放心,亲自守在现场,和工人们一起制作模具,用沙哑的嗓音反复叮嘱浇铸的温度和速度。
灼热的铁水在模具中奔腾,冷却,最终成型。
当第一根完全符合设计要求的107毫米定向管,还带着余温被成功铸造出来时,整个车间都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许瑾瑶拿起游标卡尺,一遍遍地测量着各项数据,紧绷的嘴角终于向上扬起。
按照设计,标准的107火箭炮将拥有12具定向管,以三行四列的方式组合。
这第一根管子的成功,意味着火箭炮最基础的单元,被他们攻克了。
另一边,王志诚的工作也在同步推进。
他正领着几个年轻的技术员,生产一种全新的“分叉式滑架”。
这东西是整个炮架的底座,是火箭炮稳定性和机动性的根基。
厚重的钢板在机床上被精准地切割、焊接。
成型后,王志诚戴上手套亲自上手,带着技术员们对滑架的每一个活动关节进行打磨、调试。
“看这里。”
他转动一个手轮,滑架平稳地抬起。
“这是高低轮,负责炮管的俯仰,每一格都要清晰,不能有丝毫虚位。”
他又转动另一个手轮,整个上部炮架开始顺滑地左右转动。
“这是方向轮,负责射界。整个过程必须像抹了油一样顺滑,绝不能有任何卡顿。战场上,快一秒,就是一条命。”
他一边讲解,一边示范,每一个动作都干脆利落。
围在他身边的年轻技术员们,看得眼睛都直了,眼神里满是崇拜。
他们从未见过哪个研究员,能把理论和实践结合得如此天衣无缝,简直不像个坐办公室的。
炮架和定向管的难题逐一解决。
但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硬仗,还在后头。
火箭发动机。
那是火箭弹的心脏。
办公室里,王志诚的目光胶着在那张最为复杂的发动机图纸上,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图纸上的结构之精密,对材料和加工工艺的要求之苛刻,远远超出了这家兵工厂的极限。
“这东西,我们自己做不了。”
他对自己,也对许瑾瑶,做出了最冷静的判断。
“必须找外援。”
他脑中闪过一个名字。
一个远在东北的同学,如今正在“东北轮动机械工业”担任总工程师。
那里,有全国最顶尖的涡轮和发动机制造技术。
没有片刻犹豫,王志诚立刻拨通了去往东北的长途电话。
他对着话筒,将自己的需求和图纸上的关键数据,用最简洁的语言复述了一遍。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许久,同学的声音才传来,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
“志诚,你……你这是要捅破天啊?”
“别问。”
王志诚直接打断了他。
“你就告诉我,能不能按图纸,一比一,给我造出来。”
“……”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很短,像是在下定某种决心。
“能!”
那声音变得斩钉截铁。
“给我三天!三天时间!”
挂断电话,王志诚靠在椅背上,紧绷了许久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
最关键的一步,迈出去了。
接下来的三天,整个项目组都笼罩在一种焦灼又亢奋的期待中。
王志诚没闲着,他利用这段时间,争分夺秒地设计炮弹的整体结构。
为了保证飞行稳定,他放弃了常规的尾翼设计,而是在火箭发动机的喷口上,创造性地设计了几个微小的倾斜导流槽。
这样一来,燃气喷出时,就会推动火箭弹自身产生高速旋转,如同膛线赋予子弹的旋转一样,极大地提高了飞行稳定性和命中精度。
他又设计了极其简陋,却又极其天才的电击发结构。
一根长长的电缆,一头连接着一个类似手摇电话的击发器,另一头连接着炮弹底部的电极。
“我们可以选择单发,也可以通过一个简单的控制器,实现十二门齐射,瞬间覆盖一个区域。”
他向许瑾瑶展示着自己的新设计。
许瑾瑶看着那个简单到不可思议的电击发装置,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名为“顿悟”的光芒。
太天才了。
这种设计,完全摒弃了传统火炮所有复杂、精密、易损坏的机械击发结构,把操作难度降到了最低!
一周后。
一个巨大的条板木箱,被几个工人用撬棍和绳索,小心翼翼地运进了总装车间。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屏住呼吸,目光聚焦于此。
王志诚亲自拿起撬棍,深吸一口气,猛地发力。
“嘎吱——”
木箱被撬开。
一枚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结构精密复杂到令人窒息的火箭发动机,正静静地躺在柔软的填充物里。
完美。
和他图纸上的每一个线条,每一个数据,都分毫不差。
那一刻,整个车间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最后的拼图,到了。
又经过了一整天紧张到令人窒息的组装和调试。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为整个空旷的总装车间镀上了一层金色。
一门通体漆黑,由十二根炮管组合而成,充满了狰狞的工业美感与暴力美学的全新火炮,静静地矗立在车间中央。
它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钢铁猛兽,无声地宣告着自己的诞生。
这就是他们的心血结晶——63式107毫米火箭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