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迎着朱元璋那几乎要噬人的目光,神色平静,不卑不亢。
“回父皇。”
“儿臣给您算一笔账。”
他的声音清朗,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中,每一个字都敲在百官的心上。
“九品官,月俸五石米。”
“听上去,五石米确实不少,足以让一家数口不至于饿死。”
“可人活着,不单单是吃饭。”
朱标顿了顿,给了众人一个消化的时间。
“柴米油盐酱醋茶,这是开门七件事,哪一样不要钱?”
“盐是官营,价格不菲。”
“油、酱、醋,哪一样是凭空变出来的?”
“一个月下来,光是这些嚼用,就要花去不少。”
朱元璋的脸色依旧黑沉,但眼神中的杀气,却悄然收敛了几分。
他没有打断,他在听。
朱标见状,心中微定,继续说道。
“再说衣。”
“身为朝廷命官,总不能穿着打补丁的衣服上朝办公吧?”
“官服虽是朝廷发的,可一穿就是几年,总有磨损。”
“换一身新的,或者找裁缝修补,这又是一笔开销。”
“还有日常穿的便服,一家老小的衣物,难道让他们光着身子?”
“住。”
朱标的目光扫过殿中百官。
“京城的房价,儿臣不说,各位大人心里都有数。”
“九品小官,大多是租房住,或是住在官府提供的狭小官舍里。”
“房子漏雨了,墙皮脱落了,总得修缮吧?”
“总不能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
“这修缮的钱,官府可不管。”
“行。”
“京城这么大,从住处到衙门,路途遥远。”
“九品官也是官,总不能天天靠两条腿走吧?”
“配一匹马,是最基本的体面。”
“可马不是喝西北风长大的,它要吃草料,要吃豆子。”
“马厩的维护,马蹄铁的更换,哪一样不是钱?”
“这些开销加起来,一个月下来,一两石米就没了。”
朱标的声音越来越沉稳,条理清晰,逻辑分明。
原本那些吓得腿软的老臣,此刻也慢慢直起了腰,眼神中流露出思索与认同。
是啊,太子殿下说的,都是实情。
他们这些高官显贵或许不愁,但那些低阶同僚的日子,确实过得紧巴巴。
“父皇,以上说的,还只是一个官员自己。”
“他还有家人。”
“妻子要不要吃饭穿衣?”
“孩子要不要读书识字?”
“笔墨纸砚,哪一样便宜?”
“这还没算人情往来。”
“同僚嫁女、上司祝寿、朋友乔迁,总不能两手空空上门吧?”
“礼尚往来,这是人之常情,也是官场规矩。”
朱标微微躬身。
“父皇,儿臣斗胆说一句。”
“把这些所有开销都算上,别说五石米,就是八石米,也仅仅是勉强维持。”
“这还是在全家老小无病无灾的理想情况下。”
“若是不巧,谁生了一场大病,要请郎中,要抓药,那这日子还怎么过?”
“冬天天冷,要不要买炭?要不要添置棉衣棉被?”
“这些钱,从哪里来?”
朱标每说一句,朱元璋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他不是听不进道理的人。
恰恰相反,他出身底层,比谁都懂柴米油盐的艰难。
只是他当了皇帝,习惯了从宏观的角度看问题。
五石米,在他看来,对比当年他吃糠咽菜的日子,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可他忽略了,时代变了,身份也变了。
当官,是有成本的。
朱标的话,就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了他思维的盲区。
“儿臣还听说,许多八品、七品,甚至六品的官员,日子也过得十分拮据。”
“他们的俸禄是高一些,但应酬更多,开销也更大。”
“父皇您想,当一个官员连体面地活下去都成问题的时候,他会怎么做?”
朱标没有直接说出“贪”字,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整个奉天殿,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一次,不再是惊骇。
而是震撼,是深思。
朱标这番话,把一个血淋淋的现实,赤裸裸地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俸禄制度,是朱元璋亲手制定的。
这是他引以为傲的,用以约束百官、彰显皇恩的国之根本。
现在,却被自己的儿子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指出了其中巨大的问题。
这让朱元璋的脸往哪儿搁?
龙椅上的朱元璋,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粗重的呼吸声在殿内清晰可闻。
他内心无比难受。
有愤怒,有羞恼,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的挫败感。
朱标敏锐地察觉到了父亲的窘境。
他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再逼下去,父皇恐怕真的要为了帝王的颜面,跟自己彻底翻脸。
他立刻收起了咄咄逼人的气势,语气一转,充满了恳切。
“父皇。”
他双膝一软,再次跪倒在地。
“儿臣并非为这些贪官开脱,更不是要指责父皇您的制度。”
“儿臣只是觉得,他们走到这一步,固然有他们咎由自取的原因。”
“但也与朝廷的俸禄制度不无关系。”
“儿臣恳请父皇,暂缓处死这两百名官员。”
“给他们一个机会,也给朝廷一个机会。”
“待日后考察清楚,若他们真是中饱私囊,贪污国家钱粮物资,届时再明正典刑,斩首示众,儿臣绝无二话!”
朱标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叩首在地。
就在这时,一个谁也没想到的身影,从文官队列中走了出来。
胡惟庸走到大殿中央,对着龙椅的方向,撩起官袍,轰然跪倒。
“臣,附议!”
胡惟庸的声音,铿锵有力。
“太子殿下所言,乃金玉良言,发人深省。”
“臣以为,此事应当慎重。”
“先调查清楚他们贪墨的缘由与款项去向,再交由刑部处置,方为稳妥!”
胡惟庸一跪,他身后的文官集团,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臣等,附议!”
朱标微微侧目,看了一眼身旁的胡惟庸,眼神中闪过一丝意外。
他没想到,这个向来与自己不算亲近的丞相,会在这个关键时刻站出来帮自己。
这份人情,他记下了。
另一边,武将队列中。
蓝玉对身边的将领们使了个眼色。
下一刻,他也带着一群武将,轰然跪地。
“臣等,亦附议!”
“请陛下三思!”
整个奉天殿,除了龙椅上的朱元璋与他身边的太监,几乎所有人都跪下了。
黑压压的一片,声势浩大。
这阵仗,让朱元璋的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好啊!
真是咱的好儿子!
联合满朝文武,来逼咱这个当爹的宫?
朱元璋的内心,怒火与无奈交织。
他想发火,可看着跪在最前面的儿子,那挺直的脊梁,那坚定的眼神。
他心底深处却又涌起一丝异样的情绪。
他想起了马皇后不久前对他说的话。
她说,标儿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了,是好事。
她说,你要多听听他的想法,他才是大明的未来。
是啊。
他才是大明的未来。
一个有主见,敢于直面问题,并且能团结满朝文武的太子,不正是他一直所期望的吗?
虽然这方式,让他这个老子有点下不来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