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英儿……他是怎么死的?”
马皇后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和铁锈的味道。
陈光明看着眼前的女人。
地上的朱标,身体猛地一颤。
这个问题,也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他的心脏。
他缓缓转动眼珠,空洞的视线终于有了焦点,同样落在了陈光明的身上。
“先生……”
朱标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求你……”
朱标终于跪坐了起来,他没有起身,就那么跪在地上,仰头看着陈光明。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哭腔,充满了哀求。
“求你,救救我的英儿……”
“只要能救英儿,孤……我什么都愿意给你。”
朱标语无伦次,像个溺水的人,拼命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求求你了……”
马皇后也反应过来,她松开陈光明的手臂,转而拉住了他的衣角,整个人几乎要跪伏下去。
“先生,本宫也求你!”
“救救我的大孙,只要你能救他,本宫给你立生祠,让你享万世香火!”
陈光明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母子二人,一个是帝国未来的继承人,一个是帝国最尊贵的女人。
此刻,他们所有的身份和光环都已褪去,只剩下最纯粹的,属于亲人的悲痛与祈求。
这画面,冲击力实在是太强了。
陈光明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何德何能啊。
我就是一个懂点历史的普通人,又不是神仙。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扶住摇摇欲坠的马皇后。
“娘娘,殿下,你们先起来。”
他的声音很稳,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事情还没到那一步,你们先冷静一点。”
听到这话,朱标和马皇后的眼中,同时迸发出一丝光亮。
“先生的意思是……英儿还有救?”
朱标的声音都在颤抖。
陈光明没有直接回答,他知道不能把话说得太满,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他斟酌着词句,缓缓开口。
“关于皇长孙的死因,史书上并没有一个确切的定论,众说纷纭。”
他决定先把水搅浑,让他们知道事情的复杂性,也给自己留出周旋的余地。
“众说纷纭?”
马皇后喃喃自语,她稍微冷静了一些,但依旧死死盯着陈光明。
“最广为人知的一种说法,是天意。”
陈光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两人耳中。
“民间有传言,说太祖高皇帝……杀孽太重。”
“以致于上天降下惩罚,报应在了最受宠爱的皇长孙身上。”
这话一出,马皇后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朱标的身体也晃了晃。
朱元璋的手段,他们比谁都清楚。这些年,为了巩固大明江山,死在屠刀下的人不计其数。
这个理由,太过诛心。
“还有一种说法,更加……玄乎。”
陈光明顿了顿,继续说道。
“说是在洪武十一年,太祖高皇帝西巡,曾至临潼,拜谒秦始皇陵。”
“有人说,太祖言语之间,对那位华夏千古一帝,有所不敬,因而触怒了帝魂,遭到了反噬。”
这个说法让朱标和马皇后都愣住了。
这听起来太荒诞了,简直是无稽之谈。
“当然,这些都是没什么根据的民间传闻。”
陈光明话锋一转。
“还有一种……更阴暗的说法。”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朱标,声音压得更低了。
“这种说法,指向了后宫。”
朱标的心猛地一沉。
“有人暗中流传,说皇长孙的死,并非天灾,而是人祸。与……与吕氏所出的允炆公子有关。”
“什么?”
马皇后失声惊呼,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朱标的脸色也瞬间阴沉下来,拳头不自觉地握紧。
“胡说八道!”
他低吼一声。
“允炆也是我的儿子,吕氏再如何,也断然不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陈光明耸了耸肩。
“殿下,我只是在陈述我所知道的‘历史’,或者说,是历史上的种种猜测。”
“这种说法认为,是吕氏为了让自己的儿子上位,暗中用计,让皇长孙染上了……天花。”
天花!
当这两个字从陈光明嘴里说出来时,朱标和马皇后的身体同时僵住了。
相比于前面那些虚无缥缈的猜测,这个词,才是最真实,也最致命的恐惧。
在这个时代,天花就等于死亡的代名词。
“所以……”
马皇后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的英儿……是得了天花?”
陈光明看着他们煞白的脸色,心中不忍,但还是点了点头。
“史料记载,洪武十五年四月,京城痘疫流行。”
“皇长孙朱雄英,不幸染病,薨逝。”
“这是所有说法里,证据最多,也是后世史学界最公认的死因。”
确认了。
不是虚无缥缈的报应,也不是匪夷所思的诅咒,而是真实存在的,可怕的瘟疫。
朱标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如果是天灾,他还能怨谁?怨老天吗?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儿子那张活泼可爱的笑脸。
那么聪明的孩子,那么孝顺的孩子。
陈光明看着朱标痛苦的样子,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对朱标来说,这打击是接二连三的。
史书记载,太子妃常氏,也就是朱雄英的生母,开国名将常遇春的女儿,早在洪武十一年……
想到这里,陈光明的话头猛地一滞。
“而且,对殿下您来说,巨大的悲痛不止于此。因为太子妃常氏,也于洪武十一年……”
话说到一半,陈光明猛地住了嘴。
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糟了!
说漏嘴了!
他光想着朱雄英的死,差点忘了,朱标的妻子常氏,死得比朱雄英还早!
洪武十一年,常氏病逝。
洪武十五年,朱雄英病逝。
洪武十五年八月,也就是朱雄英死后,马皇后也因悲伤过度,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短短四年时间,朱标要接连承受丧妻、丧子、丧母之痛。
这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啊!
陈光明看着眼前的朱标,又看了看旁边的马皇后,额头上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
他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让你嘴快!让你嘴快!
这下好了,买一送二,双倍的悲伤还不够,直接来个超级加倍!
他赶紧闭上嘴,眼神飘忽,不敢再看朱标。
然而,已经晚了。
朱标是谁?
他是朱元璋手把手教出来的太子,心思何其敏锐。
陈光明那瞬间的停顿,还有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惊慌和懊悔,全都被他尽收眼底。
一股比刚才得知儿子死讯时,更加冰冷刺骨的寒意,从朱标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先生。”
朱标的声音很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压抑着即将喷发的火山。
“你刚才说,太子妃常氏……她怎么了?”
他的眼睛,死死地锁着陈光明,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常氏……出事了?”
陈光明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他能怎么说?
说您老婆四年前就没了?
说您不但要没儿子,连老婆也早没了?
他怕自己这话一出口,朱标就不是晕过去那么简单了,可能直接就当场去世了。
马皇后也从孙子的死讯中,被朱标这句问话拉了回来。
她茫然地抬起头,看看儿子,又看看陈光明。
常氏是她亲自为儿子挑选的媳妇,出身将门,贤良淑德,她一直都非常喜爱。
她也出事了?
马皇后那本就黯淡无光的眼睛,此刻更是彻底失去了神采,就那么空洞地等着陈光明的回答。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面对着这对母子探寻的、又带着无边恐惧的目光,陈光明感觉自己头皮发麻。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真相太残忍了。
他实在不忍心,在他们刚刚被捅了一刀的伤口上,再撒上一把盐,不,是直接再捅上两刀。
他沉默了。
而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朱标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最后只剩下一片死灰。
他明白了。
都明白了。
“呵……”
朱标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听起来比哭还要悲伤。
他没有再追问。
因为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马皇后看着儿子的反应,也瞬间明白了什么,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眼泪却再次决堤。
陈光明看着他们,最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未来……我所知道的历史……”
“远比你们想象的,要残酷得多。”
他声音嘶哑地说道。
“娘娘,殿下,你们需要时间……冷静一下。”
说完这句话,他默默地退到了一旁,将空间留给了这对沉浸在无边悲痛中的母子。
时间,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一点一滴地流逝。
一个时辰后。
地上的朱标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他没有坐下,只是静静地站着,望着窗外,眼神空洞,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
马皇后则坐在椅子上,她已经没有眼泪可以流了。
一个时辰的时间,仿佛抽走了她所有的精气神,她的脸上布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憔悴与苍老。
但她的眼神,却变了。
不再是之前的悲痛、疯狂与哀求。
那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一种沉淀了所有痛苦之后,淬炼出的,冰冷的坚韧。
她缓缓地抬起头,目光落在了陈光明的身上。
她的声音,也恢复了属于皇后的沉稳,只是带着一丝无法消除的沙哑。
“太祖高皇帝,杀孽太重……”
她轻声重复着陈光明之前说过的话,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这个未来,不能就这么发生。”
“本宫,绝不允许它发生。”
话音落下的瞬间,马皇后那双原本温和的眼睛里,陡然射出一道凌厉至极的光芒。
那目光,不再是哀求,不再是询问。
她死死地盯着陈光明,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看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