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光明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着铁锈的味道,又干又涩。
他的目光在朱标和马皇后之间游移,最后还是落在了地面上那块青色的方砖上。
“这第二个原因,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房间里每个人的耳朵里。
人祸?
朱标的眉心一跳。
马皇后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比起不可预测的天灾,有时候,人祸才更加可怕,更加防不胜防。
“这人祸,源于一场席卷整个大明朝堂的政治风暴。”
陈光明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像是在背诵一段与自己无关的史书。
“洪武十三年。”
“丞相胡惟庸被人告发作奸犯科,意图谋反。”
胡惟庸!
这个名字让马皇后的眼神瞬间狠厉起来。
作为皇后,她对朝堂之事并非一无所知。
胡惟庸如今权倾朝野,又是淮西党魁首,其党羽遍布朝中,确实是个巨大的隐患。
朱标也皱起了眉头。
他身为太子,时常参与政事,自然也知道胡惟庸的势力有多么庞大。
陈光明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继续用那种平铺直叙的语调说着。
“皇上……也就是太祖皇帝,借此案由,发动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清洗。”
“此案前后牵连,被杀的官员,接近一万人。”
“一……一万?”
朱标的声音有些发颤。
这个数字让他感到一阵眩晕。
那可是一万个活生生的人,一万个朝廷命官。
陈光明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
“这还只是官员。”
“被株连九族的,总人数……接近三万。”
轰!
朱标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道惊雷。
三万人!
那是什么概念?
整个应天府的百姓加起来,又能有多少?
他几乎无法想象,那将是怎样一幅尸山血海的人间炼狱。
马皇后的脸色也彻底白了。
她的嘴唇哆嗦着,扶着桌子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指节都有些发白。
她了解自己的丈夫。
朱元璋出身草莽,杀伐果断,对付敌人从不手软。
但她也知道,他同样爱民如子,怎会做出如此……如此残暴之事?
“父皇他……他怎么会……”
朱标喃喃自语,完全无法接受。
陈光明叹了口气。
“因为猜忌。”
“陛下他,晚年之时,猜忌之心日盛。”
“他担心自己百年之后,太子殿下你太过仁厚,压不住那些骄兵悍将,镇不住那些权臣勋贵。”
“所以,他要提前为你扫清所有障碍。”
“哪怕……错杀一万,也绝不放过一个。”
这番话,如同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扎进了朱标的心里。
为了我?
父皇为了我,杀了三万人?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与罪恶感瞬间将他淹没。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喉咙里堵着一团棉花,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殿下你宅心仁厚,不忍见此惨状,多次向陛下进言劝谏。”
陈光明的声音还在继续。
“你说,‘上有尧舜之君,下有尧舜之民’,希望皇上能停止杀戮。”
“可陛下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
“他大发雷霆,怒斥殿下你妇人之仁。”
“甚至……”
陈光明的语速慢了下来,似乎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
“甚至什么?”
马皇后追问道,她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光明闭上眼,仿佛不忍心去看他们的表情。
“甚至,他随手抄起身边的一张椅子,朝着殿下就砸了过去。”
“什么?!”
马皇后失声惊呼,身体晃了一下,险些站立不稳。
朱标也彻底呆住了。
父皇……要拿椅子砸我?
那个从小到大,对自己寄予厚望的父亲,会因为自己劝他少杀几个人,而对自己动手?
“殿下你躲闪及时,并未被砸中。”
“但……父子离心,君臣生隙,巨大的悲愤与失望,让殿下你在返回东宫的路上,气急攻心。”
“路过一座石桥时,你脚下一滑,从桥上摔了下去。”
“虽然当时并无大碍,但惊怒交加,又受了风寒,从此便落下了病根。”
“此后,殿下你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缠绵病榻,直至……直至病逝。”
陈光明终于说完了。
他低下头,不再言语。
整个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针落可闻。
朱标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像。
他的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陈光明最后那几句话。
气急攻心……
摔下石桥……
缠绵病榻……
病逝。
原来,这才是自己真正的死因。
不是因为吃撑了,那么窝囊,那么可笑。
而是因为一场惨烈的政治斗争,因为与自己最敬爱的父亲反目,最终心力交瘁,郁郁而终。
这个结局,比第一个更让人感到无力。
如果说第一个是慢性自杀,那这第二个,简直就是被命运推下悬崖。
“哐当!”
一声脆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马皇后手中的那只青瓷茶杯,从她颤抖的指间滑落。
温热的茶水溅湿了她的裙摆,可她却毫无知觉。
她的双眼圆睁,瞳孔里满是震惊、愤怒,还有……果然如此的了然。
胡惟庸案……猜忌……大清洗……
这些词汇,让她瞬间联想到了另一个人。
刘伯温。
那个“神机军师”的刘伯温,不就是因为功高震主,引得重八猜忌,最后郁郁而终的吗?
当初刘伯温病重,重八派胡惟庸带着御医前去探望。
结果刘伯温吃了药后,病情反而加重,没多久就撒手人寰。
事后,所有人都怀疑是胡惟庸下的毒手。
但谁都知道,没有重八的默许,胡惟庸哪有这个胆子?
这件事,一直是她心里的一根刺。
她知道自己的丈夫,那个和她从尸山血海里一同走出来的男人,
在坐上那张至高无上的龙椅之后,心性已经变了。
他变得多疑,变得偏执,变得对权力有着近乎疯狂的掌控欲。
为了巩固皇权,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怒火从马皇后的心底直冲头顶。
“这个老东西!”
她咬着牙,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里充满了怒意。
“他疯了吗!”
“为了那把破椅子,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要了吗!”
“他这是要当孤家寡人吗!”
她哪里还有半点皇后的样子,分明就是一个护犊心切,即将暴走的母亲。
一旁的陈光明看得眼皮直跳。
乖乖,这位皇后娘娘的战斗力果然名不虚传。
这还没见到朱元璋呢,火气就这么大了。
要是老朱同志现在站在这里,怕不是要被娘娘手撕了?
然而,与暴怒的马皇后不同,朱标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心中却是怀疑。
他看着陈光明,眉头紧锁。
“先生。”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说的这些……是真的吗?”
“父皇他……真的会变成那个样子?”
他还是不敢相信,不愿相信。
那个会手把手教自己写字,会因为自己背会一篇经义而开怀大笑的父亲,
怎么会变成一个猜忌成性、滥杀无辜的暴君?
这前后的反差也太大了。
这简直比说书先生讲的故事还要离谱。
“先生,你不是在……跟我们开玩笑吧?”
朱标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恳求。
他多么希望,陈光明现在能哈哈一笑,说一句“逗你们玩的”。
然而,陈光明只是摇了摇头。
他的表情无比严肃,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殿下,我所说的,是后世史书上白纸黑字的记载。”
“关于您去世的原因,虽然有几种不同的版本,但都绕不开洪武十三年的那场父子冲突。”
“史学界普遍认为,那次冲突,是压垮您身体和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陈光明看着朱标那张充满怀疑和痛苦的脸,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让一个儿子去相信自己的父亲未来会变成一个“大魔头”,确实是件残忍的事情。
他想了想,把视线转向了马皇后。
“殿下若是不信,可以问问娘娘。”
“娘娘与皇上相濡以沫数十载,对皇上的脾性,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朱标闻言,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
只见马皇后脸上的怒气已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与悲哀。
她迎上儿子的目光,嘴唇动了动,最终化为一声长叹。
“标儿,你父皇他……”
马皇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
“自从登基之后,他就越来越痴迷于所谓的‘帝王之术’。”
“他说,帝王就该无情无义,就该摒弃所有的私人感情,才能坐稳这江山。”
“这些年,他变得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
“有时候,为了一点小事,他会突然暴怒,连我都劝不住。”
“陈先生说的事情……虽然骇人听闻,但以你父皇现在的性子,将来……未必做不出来。”
母亲的话,像是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灭了朱标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如果说陈光明的话是利刃,那母亲的这番话,就是确认这把利刃真实性的烙印。
连母后都这么说……
难道父皇他……真的会变成那样?
朱标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身体晃了晃,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他缩了缩脑袋,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眼神里充满了迷茫与恐惧。
随后,他缓缓地,僵硬地,转过头。
看向了那个给他带来这一切惊天秘闻的始作俑者。
后看向陈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