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石纹、松香与无声的“棋谈”
文砚离去后留下的那丝若有若无的、混合着书卷气息与山野清风的余韵,在简陋的屋内萦绕了许久。叶小杰的心湖,被那简单的几枚石棋子,和那句“棋道如兵道,亦如阵道”,投入了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他反复咀嚼着文砚的话,审视着对方那从容的气度与清亮眼神,心中那份警觉与好奇交织的感觉,愈发清晰。
此人绝非常人。其对一块孩童石板的关注,对棋道的见解,乃至看自己时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仿佛能穿透表象的审视目光,都让叶小杰难以将其简单归于“偶遇的游学书生”。但他并无恶意,至少目前感觉如此。或许,真是位避世的高人隐士,途经此地,对“古谱”和“病榻习字”的自己起了些探究之心?
无论如何,与这样的人产生交集,绝非他“苟”道所愿。但对方已然上门,且似乎对那石板(虎子捡到的“棋谱”刻痕)兴趣浓厚,避无可避。叶小杰心中定下主意:静观其变,顺其自然,不露锋芒,不涉因果。 对方问石板,便让赵氏帮忙找虎子问问;对方谈棋,自己便听着,不懂不言;对方若有其他意图,再见机行事。
心中计议已定,叶小杰便不再纠结,将注意力重新放回自身恢复与系统的日常“利诱”上。晨起时,他感觉右手腕部的酸胀感似乎又减轻了些许,对手腕轻微转动、控制毛笔那种“柔中带刚”的感觉,似乎也清晰了一分。他尝试着,不借助赵氏托扶,自己用拇指、食指、中指,勉强“捏”住了那支秃笔的笔杆尾部,虽然依旧颤抖无力,但已能维持一个不松脱的握姿数息。
这是一个显着的进步,意味着他对“握”这个动作的力量控制,以及对笔杆这种细圆柱体的抓握适应,都有了提升。这让他对今日可能出现的、与“笔”或“精细操作”相关的系统任务,更多了一份期待。
果然,系统的提示音响起,今日的第一个任务,似乎延续了昨日“玩墨”的余韵,却又将“观察”与“操作”更紧密地结合了起来:
【叮!清晨观察\/操作任务:‘摹石纹入沙’。】
【要求:选择你枕边那枚带有天然水纹的河卵石,仔细观察其上一处纹理最清晰、走势最有意趣的区域。然后,在沙盘上,尝试用右手食指,尽可能精准地‘临摹’出这片石纹的主干走向与分合关系。不必追求所有细节,重在捕捉其脉络神韵与空间布局感。】
【奖励:观察力(纹理提炼)+3%,手眼协调与空间转换能力提升,对‘自然纹路’结构把握力微弱增强。备注:将立体的、固化的石之纹,转化为平面的、流动的沙之痕。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拓印’与‘翻译’。】
摹石纹入沙?这比昨日单纯“玩墨”点线,要求更高了。需要先“读”懂石上复杂交错的纹路,提炼出主干,再用手“译”成沙痕。叶小杰深吸一口气,将河卵石拿到眼前,仔细端详。他选中了石面上一处纹理相对集中、主次分明、宛如数条溪流汇入一泓深潭的区域。他凝神记忆着那几条主要“水脉”的起源、走向、交汇点,以及旁边几道细小支流的依附关系。
片刻后,他示意赵氏抹平沙盘。然后,他缓缓伸出右手食指,将脑海中那幅“水脉图”投射到沙面之上。他先划出最长、最粗的那道“主脉”,自沙盘一端蜿蜒而下,行至中段,分出一支“岔流”。接着,是旁边两道稍短的“次脉”,一道与“主脉”近乎平行,另一道斜刺里插入,在接近“主脉”末端处与其隐隐汇合。最后,他在几条脉络的交汇区域,用指尖重重地点了几下,形成一个“深潭”般的凹陷。
沙痕歪斜,比例失调,许多细微的纹理分支更是无力表现。但当他停手再看时,沙盘上那幅简陋的“水脉图”,竟真的捕捉到了原石纹理区域那种“汇聚”、“流动”、“层次”的神韵!仿佛将石头千万年水流冲刷的瞬间凝固,用另一种方式重现于沙上。
他对照着原石,心中默默比较,满意地点点头。这种“观察-提炼-再现”的过程,本身就是极好的思维与操控训练。
【任务完成!评价:得石纹之骨,略具其神。奖励发放。】
清凉感带来对图形结构更强的把握力。叶小杰觉得,自己再去看那石纹,仿佛能一眼“看穿”其表面杂乱,直抵其内在的“骨架”了。
上午,阳光和煦。赵氏在院中晾晒衣物,屋内只剩下叶小杰和窗外隐约的鸡鸣犬吠。他正闭目养神,忽然,那熟悉的、温和而略带苍老的嗓音,又在院门外响起:
“赵家娘子,叨扰了。老朽文砚,昨日所言那石板,不知可有消息?”
叶小杰心中一凛,睁开眼。文砚又来了。这么快?
赵氏连忙从院中迎出:“文先生来了。虎子那孩子一早跑出去玩了,还没找着呢。您看这……”
“无妨,无妨。”文砚的声音带着笑意,“是老朽心急了。今日天气晴好,老朽在村中闲逛,见此院清静,阳光也好,不知可否借屋檐下一方阴凉,略坐片刻?老朽带了些自制的松子茶,若娘子不嫌弃,可共饮一杯。”
叶小杰在屋内听得清楚。借坐?喝茶?这文砚先生,似乎打定主意要在这里“盘桓”了。他无法阻止,只能静观。
赵氏略一犹豫,便应下了,将文砚让到院中老槐树下,搬了桌椅,又取了碗盏。文砚果然从书篓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竹筒,倒出些色泽淡黄、散发着清冽松香的碎末,用滚水冲泡,松香混着茶香,顿时在院中弥漫开来。
“好香的松茶!”赵氏赞道。
“山野之物,不值一提。”文砚谦道,目光却似无意地,透过敞开的屋门,再次投向炕上的叶小杰,以及他手边小几上的笔墨纸砚,和枕边的石头、拓片、木片。“小兄弟今日气色,似乎比昨日又好了些。”
叶小杰无法回应,只是眨了眨眼。赵氏代为客气了几句。
文砚慢慢啜饮着松茶,似乎真的只是来闲坐赏景。他不再提石板,也不谈棋,只是偶尔与赵氏闲聊几句村中风物、收成年景。但他的目光,却时不时地、极其自然地在叶小杰屋内的几样物事上流连:那些墨迹未干的毛边纸,沙盘上未抹去的“水脉图”,枕边陈列的石头、木片、拓片……
叶小杰心中了然。这位文先生,果然是在观察自己。他尽量保持平静,目光低垂,仿佛对院中的谈话漠不关心,只是专注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偶尔轻微活动一下。
过了一会儿,文砚忽然放下茶碗,从书篓中又取出那副简易石棋,却没有摆开,只是拈起一枚深色石子在手中把玩。那石子圆润,颜色深褐,带有天然的不规则纹理。
“赵家娘子,你可知这棋子是用何物所制?”文砚忽然问。
赵氏摇头:“民妇眼拙,看不出来。”
“此乃深潭底层的沉泥,混合了铁矿砂,经反复淘洗、捶打、阴干,再以低温烧制而成。”文砚缓缓道,指尖摩挲着棋子表面,“看似寻常,却每一颗都略有不同,因其泥性、砂粒分布、火候差异所致。这纹理,便是其‘出身’与‘经历’的天然印记。”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再次飘向屋内叶小杰枕边的河卵石。“就如同小兄弟枕边那枚石头,其上的水纹,亦是千万年水流冲刷、地脉变动所留。石有石纹,木有木理,棋有棋质,人……亦有人之‘气象’与‘心纹’。观物可观人,观人亦可悟物。”
这番话,看似闲聊,却字字珠玑,暗含机锋。叶小杰心中剧震。这文砚,是在借物喻人,点醒自己么?他提到“人之气象与心纹”,难道他真能从自己这病弱之躯、以及身边的杂乱物品中,“看”出些什么?
叶小杰强压心头波澜,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文砚似乎并未期待回应,说完便继续喝茶,目光投向院外远山,不再言语。松茶的香气与院中草木清气混合,槐荫筛下斑驳光影,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缓慢而静谧。
又坐了一盏茶功夫,文砚起身告辞,依旧未提石板之事,仿佛真的只是来喝杯茶、闲坐片刻。临走前,他对赵氏道:“若那石板找到,烦请告知一声。老朽这两日,都会在村西头废弃的土地庙……哦,是那大坑附近的山坡上结庐暂住,观山望气。娘子若有闲,也可来坐坐。”说罢,拱手一礼,飘然而去。
土地庙大坑附近的山坡?观山望气?叶小杰心中疑窦更深。此人选择在那等“凶地”附近暂住,意欲何为?真的只是“观山望气”?
文砚走后,屋内院中,似乎还残留着他那沉静从容、却又仿佛能洞察细微的气场。叶小杰久久不语,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文砚关于“石纹、木理、棋质、人心纹”的话语。
这位神秘的文砚先生,如同一颗突然投入池塘的石子,在他平静(至少表面平静)的养病生活中,激起了层层涟漪。叶小杰不知道他是友是敌,是机缘还是麻烦,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更加小心,更加谨慎。
但同时,文砚那渊渟岳峙的气度、富含哲思的谈吐、以及对“纹”与“势”看似随意实则深刻的见解,也如同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让他看到了“苟”在村里之外,另一个更加广阔、更加精微的世界的一角。
下午,孙老头从镇上回来,带回一些新药材和几本旧的医书杂记。叶小杰用眼神询问文砚之事,孙老头听赵氏说了经过,捻须沉吟:“文砚?未曾听闻。听描述,倒像是个有见识的隐士。他对石板和古谱感兴趣?这倒奇了。不过,他既无恶意,又住在村外,暂且不必理会。他若再来,以礼相待便是。小杰,你如今心思宜静,莫要为外事扰了心神。”
叶小杰点头,明白孙老头的顾虑。但他心中那丝涟漪,却难以完全平息。
傍晚,他进行“暮色炊烟图”观测时,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村西土地庙方向。夕阳下,那片被厉寒舟封印的焦黑巨坑和周围山坡,笼罩在一片金红色的光辉中,静谧而神秘。他试图想象,文砚在那山坡上“结庐暂住”、“观山望气”的情景。
此人究竟看到了什么“气”?又在“观”什么?
夜色渐浓,月华如水。叶小杰没有碰沙盘,也没有研墨。他只是静静地躺着,脑海中,将文砚今日的言行举止、气度谈吐,与之前观察到的所有“纹”、“势”、“棋”、“阵”的感悟,缓缓地交织、对比、分析。
然后,他缓缓抬起右手食指,在虚空之中,以极其缓慢、沉稳的速度,划了三道平行的、长度不一的横线。
接着,在三道横线的下方正中位置,轻轻点了一下。
仿佛在复盘文砚今日那番关于“纹、理、质、心”论述的逻辑骨架,也仿佛在为自己心中那幅因文砚出现而变得更加复杂微妙的世界图景,标注下一个新的、需要静观其变的——
观察点。
夜风穿过窗棂,带来远山松涛的呜咽,也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自村西山坡飘来的、极淡的松香。
叶小杰缓缓闭上眼。
他知道,这位不期而至的“文砚”先生,或许将成为他这段漫长恢复期与“苟”道生涯中,一个难以预测、却又无法忽视的变数。
而他需要做的,便是在这变数之中,继续“观”纹,“听”势,“养”心,“筑”篱。
以不变,应万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