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务室的消毒水气味冲淡了走廊里残留的硝烟味，但姜峰肩胛和胸口的钝痛却依旧清晰。军医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兵，检查了一下，确认没伤到骨头，只是大面积软组织挫伤和一点轻微拉伤，手法娴熟地给他喷了镇痛气雾剂，又贴了几块活血化瘀的膏药。
“跟人动手了？”军医处理完，才抬眼看了看姜峰略显狼狈的作训服和脸上的一点擦痕，语气平淡，仿佛司空见惯。
“嗯，不小心撞上了。”姜峰含糊应道，没多说。
军医也没追问，只叮嘱了一句“少用力，多休息”，就转身去忙别的了。部队里，尤其是这种带点保密性质的单位，不该问的不问是基本素养。
姜峰坐在诊疗床边，冰凉的药力渗入皮肤，暂时压下了火辣辣的疼痛，却让脑子更清醒了。徐教授的话在耳边回响——“大间断”、“极端条件延续保障”、“陆铮是刚从某敏感区域调回的战术评估专家”……
陆铮。
这个名字和那双鹰隼般锐利冰冷的眼睛，牢牢钉在了他的脑海里。不是普通的警卫军官，是“利刃”，是负责剪除干扰的“剪刀”。自己今晚的莽撞，恐怕已经被这把剪刀标记为“干扰项”了。
正想着，医务室的门被敲响，不轻不重，带着一种刻板的节奏感。
“进。”军医头也不抬。
门被推开，一道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正是陆铮。他已经换了一套干净的作训常服，脸上看不出任何刚经历过打斗的痕迹，只有眼神依旧冷峻，手里还拿着一个薄薄的文件夹。
军医看到陆铮肩上的少校衔，点了点头，继续忙自己的。
陆铮径直走到姜峰面前，目光落在他贴着膏药的肩膀和明显不适的坐姿上，停留了大约一秒。
“姜峰同志。”陆铮开口，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关于今晚在b3区走廊发生的冲突，以及你当时声称的‘有重要情况汇报’，我需要一份详细说明。”
果然来了。姜峰心头一凛。徐教授说会沟通，但显然，这位“利刃”有自己的工作流程和怀疑标准。沟通归沟通，该走的程序，该查的疑点，一点都不会少。
“陆少校，”姜峰站起身，尽管动作牵动了伤处让他眉头微蹙，但腰板挺得笔直，“冲突是意外，我也有责任。至于汇报的内容，已经向徐教授做了口头说明，属于项目相关技术风险评估范畴，我想徐教授会酌情处理。”
他把“徐教授”和“项目相关”咬得稍重，暗示这属于更高层面的授权和保密范围，你陆铮虽然负责安保评估，但也不宜过度插手具体技术事务。
陆铮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没听懂姜峰的潜台词，或者说，根本不在乎。“徐教授那边，我自然会去核实。”他翻开手中的文件夹，里面是几张打印纸，“但在我的评估范围内，任何在敏感区域异常活动、且抗拒正常盘查的人员，都需要给出合理解释。尤其是，”他抬眼，目光如实质般刺向姜峰，“你当时的反应，过激了。这不像是普通技术军官遇到例行询问的反应。”
他顿了顿，继续用那种平铺直叙却极具压迫感的语调说：“我调阅了你近期的通行记录。除了‘哨兵’项目实验室和机修连，你频繁往返一处编号安全屋。根据记录，那里临时安置了一名与项目有关联的民间技术人员。今晚冲突前，你正是从那个方向过来。”
姜峰的后背瞬间绷紧。安全屋！妹妹！陆铮果然查了，而且查得很细！
“那名技术人员的信息受更高级别权限保护，我暂时无法查看。”陆铮合上文件夹，语气依旧平淡，但话里的意思却步步紧逼，“但这更说明问题。一个受高级别保护的技术人员，一个频繁出入其驻地的机修连军官，一次涉及项目‘重大安全风险’的紧急汇报，以及一次针对安保人员的激烈肢体冲突……把这些点连起来，姜峰同志，你觉得，在我的职责范围内，我是否应该保持高度关注？”
猎狗。姜峰脑子里猛地蹦出这个词。不，比猎狗更可怕。猎狗追踪气味，而陆铮是在逻辑的网格上精确锁定了异常节点，然后死死咬住，不给出符合他安全逻辑的解释绝不松口。他不在乎你是不是有苦衷，是不是涉及亲情，他只在乎事件链条是否清晰合理，是否存在威胁漏洞。
“陆少校，”姜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与对方进行逻辑对抗，“我理解你的职责。但我必须强调，我的所有行动，包括前往安全屋，都是基于项目技术协作的需要。今晚的汇报，也确实是基于技术验证过程中发现的一些……潜在隐患联想。我的反应过激，我承认错误，但那是因为当时心事重重，压力较大，又被突然拦下盘问，情绪一时失控。这并不能构成对我本人忠诚或项目安全的质疑。”
他避重就轻，将“天灾预警”彻底淡化成“技术隐患联想”，将对抗归咎于个人情绪和误会。
陆铮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表示接受，也没有表示反对。直到姜峰说完，他才再次开口，问题却跳到了另一个方向：
“你的格斗技巧，有专门练过？不是普通的军体拳。”
姜峰一怔，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在机修连，经常跟老兵切磋，自己也爱琢磨。”这倒是实话，机修连藏龙卧虎，有些老兵的手上功夫是从实战中滚出来的，他确实偷师和实战了不少。
“力量不错，反应也快，但缺乏系统性和杀伐果断。”陆铮点评道，语气像是在评估一件武器，“面对真正有经验的对手，破绽明显。今晚如果我想，三招之内可以让你失去反抗能力。”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甚至带着点俯视的意味。但奇怪的是，姜峰并没有感到被羞辱，反而从对方平静的叙述中，听出了一丝……近乎冷酷的客观。陆铮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基于他专业眼光判断的事实。
“受教了。”姜峰干巴巴地说。他不得不承认，对方有说这个话的资本。
“你的档案显示，军校期间机械维修与理论成绩优异，毕业后在机修连表现突出，多次解决重大故障，责任心强。”陆铮话题又是一转，开始背姜峰的简历，“家庭关系简单，父母健在，有个妹妹，关系……据说比较密切。”
听到“妹妹”两个字，姜峰的心猛地一跳，但强行控制住面部表情。
“一个优秀的技术军官，背景干净，前途正常。”陆铮总结道，然后目光重新变得锐利，“所以，到底是什么‘压力’，能让你这样的军官，在涉及核心项目的问题上，出现如此不专业的情绪失控和逻辑跳跃？甚至需要半夜急匆匆去找徐教授单独汇报？”
他绕了一圈，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而且咬得更深了。他不相信姜峰那套“技术隐患联想”和“情绪失控”的说辞，他认定姜峰身上有更关键的、未说出口的信息，而这信息可能与那个受保护的技术人员（妹妹）有关，并且足以让一个稳重的军官失态。
姜峰感到一阵无力。面对这种逻辑严密、嗅觉敏锐、又拥有一定调查权限的对手，普通的掩饰和托词显得苍白无力。陆铮就像一头耐心的狼，不疾不徐地围着他打转，每一次看似随意的扑咬，都精准地瞄准他防御最薄弱的地方。
硬扛下去，只会加深他的怀疑，甚至可能引来更深入的调查，危及妹妹的安全。
必须改变策略。
姜峰抬起头，直视着陆铮的眼睛，这一次，他的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愤怒和对抗，而是多了一种复杂的坦诚，混杂着疲惫、忧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
“陆少校，”他放缓了语速，声音低沉下去，“有些事，我确实无法详细说明，这涉及更高的授权和承诺。我只能说，我接触到了一些……超出我个人理解范畴的信息碎片。这些碎片指向一种巨大的、不确定的风险。它可能发生，也可能不会，但万一发生，后果不堪设想。作为军人，我觉得我有责任将这种‘可能性’向上传递，哪怕它听起来再荒谬，哪怕这会让我自己陷入麻烦。”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陆铮的反应。对方依旧面无表情，但眼神似乎微微专注了一些。
“今晚遇到你，是我情绪最混乱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那个‘万一’，担心时间不够，担心准备不足，担心……保护不了该保护的人。”姜峰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沙哑，这是真实的情绪流露，“你的盘问，在当时我的感觉里，像是一种阻碍。所以我反应过激了。这是我的错误，我再次道歉。”
他不再试图完全辩解，而是部分承认了自己行为的“非理性”，并将这种非理性归因于一种基于责任的、对巨大未知风险的焦虑。这个解释，半真半假，但比纯粹的谎言更容易让人（尤其是陆铮这种见惯各种压力的职业军人）产生一丝理解。
陆铮沉默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文件夹的边缘。医务室里只剩下军医整理器械的轻微声响。
过了足足半分钟，陆铮才再次开口，语气似乎缓和了极其细微的一丝，但核心的审视并未消失。
“焦虑和责任感，不是违反安全规程和攻击同僚的理由。”他先定了性，然后话锋微转，“不过，你对潜在风险的警觉性，在某些情况下，并非全无价值。”
他收起文件夹，看着姜峰：“你的伤，需要休息。这两天，‘哨兵’项目的测试暂停，徐教授另有安排。至于你提到的‘风险’，既然已经上报，就交由上级评估。在你得到新的明确指令前，做好你的本职工作，保持沉默，不要再有类似今晚的擅自行动和过激反应。”
这算是……暂时放他一马？但同时也是一种警告和限制。
“是，我明白。”姜峰点头。
陆铮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依旧锐利如初，仿佛在说“我盯着你”，然后转身，迈着标志性的沉稳步伐离开了医务室。
姜峰缓缓坐下，后背惊出一层细汗。与陆铮的这番交锋，比他之前在走廊上的打斗更消耗心力。这个人太难缠了，逻辑缜密，意志坚定，像是最精密的猎犬，一旦嗅到异常，就会不依不饶地追踪下去，直到水落石出，或者……彻底排除威胁。
暂时过关，不代表危机解除。陆铮的怀疑只是被暂时压下，并未消除。而且，妹妹那边，与“基石”项目的关联，就像一颗不定时炸弹。
他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妹妹说的“三十天”，像丧钟一样在他心底敲响。时间，真的不多了。他必须更快地成长，更快地获取力量，更快地……弄清楚真相，并在可能到来的风暴中，找到保全家人和自己的方法。
这个陆铮，是障碍，或许……也可能是一把锋利的、可以借用的刀？前提是，自己能驾驭得了，或者，至少不被这把刀先伤到。
姜峰眼神沉静下来，疼痛让他更加清醒。未来的路，注定布满荆棘。而今晚与陆铮的这次“不打不相识”，或许只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