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蝉鸣,如同不知疲倦的织机,在东宫茂密的槐树间聒噪不休,给这沉闷的宫廷更添了几分燥热。与这外界喧嚣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崇文殿内一隅,新辟出的一间小小静室。
这静室原本是堆放杂物的耳房,如今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挂着几幅李承乾信手涂鸦的、谁也看不懂的人体经络草图(依据模糊记忆),靠墙立着几个药柜,里面分门别类放着些常见的草药。屋子中央设了一张软榻,旁边小几上摆放着银针、艾绒、火罐等物。这里,便是李承乾捣鼓出来的、非正式的“东宫医疗室”。
自从经历了母亲病逝的无力感,以及自身腿疾“不治自愈”的体验后,李承乾对于“医”与“养”,便有了一种超越时代的执着。他深知这个时代医疗条件的局限,也明白许多疾病一旦爆发,便回天乏术。既然无法改变大环境,那至少,可以从预防和日常调理入手。
他不再满足于仅仅自己练习那套“八段锦”,而是决定将脑海中那些零碎的、来自千年后的养生理念,尝试着在这个时代落地。当然,这一切,依旧需要披着他那“玩物丧志”的外衣。
于是,他让赵节秘密去宫外,寻访一位医术尚可、但口风紧、不那么迂腐的老郎中。赵节几经周折,终于在长安城西一个不起眼的巷子里,找到了一位姓孙的老者。孙郎中行医多年,经验丰富,却因不擅钻营,又有些自己的固执见解,故而名声不显,正合李承乾之意。
这日,孙郎中第一次被秘密引入东宫,带到这间“医疗室”。他年约六旬,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袍,眼神里带着医者特有的沉静与几分不易察觉的警惕。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位名声在外(多是恶名)的太子殿下,召他一个无名老医前来,所为何事。
李承乾屏退了左右,只留下赵节在门口守着。他打量着孙郎中,见其目光清澈,手指干净,心中先有了几分满意。
“孙先生不必多礼,”李承乾随意地坐在软榻上,指了指旁边的蒲团,“孤今日请你来,并非瞧病,而是想与你……探讨些养生之道。”
“养生之道?”孙郎中依言坐下,心中疑惑更甚。太子殿下年轻力壮(至少表面如此),何以谈及养生?
“不错。”李承乾拿起旁边小几上的一张纸,上面是他用炭笔写下的几条“养生建议”,字迹潦草,内容更是让孙郎中看得一头雾水。
“先生请看,”李承乾将纸递过去,“这是孤平日闲暇,琢磨出来的一些……嗯……调理身体的小法子,先生看看,是否有些道理?”
孙郎中双手接过,凝神细看。只见纸上写着:
其一:每日晨起,空腹饮温开水一盏。
(孙郎中皱眉:晨起气血未旺,饮冷水已是不宜,何况空腹?温水?有何深意?)
其二:膳食之中,盐、糖宜少,油腻宜淡。
(孙郎中捻须:盐乃百味之主,岂可过少?糖为甘润之品,富贵之家方可得,何谈宜少?油腻……倒是与医书所言“膏粱厚味,足生大丁”暗合。)
其三:每日睡前,以热水浸泡双足,至周身微微汗出为佳。
(孙郎中眼神微动:此法……《内经》有云“寒头暖足”,似有相通之处,但强调睡前与汗出,略有不同。)
其四:心境宜和,戒躁戒怒,常保愉悦。
(此条倒是与医家“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的理念相符。)
其五:……
林林总总,有七八条之多。其中还夹杂着一些诸如“适量运动”、“按时作息”等笼统之言,以及更让孙郎中匪夷所思的,比如“食物需煮熟煮透”、“注意……卫生?(这个词他不甚理解)”等。
孙郎中反复看了几遍,眉头越皱越紧。这些条陈,有些与他所学医理隐隐相合,但更多则是闻所未闻,甚至有些……离经叛道!尤其是那“晨起温水”、“少盐少糖”,完全违背了时下的饮食习惯和部分医理认知。
他放下纸张,抬起头,看向李承乾,目光中充满了困惑与探究,忍不住拱手问道:“殿下,请恕老朽愚钝。您这‘养生’之法,条理清晰,看似自成体系,但……老朽行医数十载,遍览医典,却觉其中大多……不似源自《内经》、《伤寒》等圣贤之书啊?倒像是……像是……”
他搜肠刮肚,想找个合适的词,最终迟疑道:“……像是某种……民间偏方,或是……殿下自行悟出的……心得?”
他实在不敢用“胡闹”二字,但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李承乾看着孙郎中那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心中暗笑。他当然不能说是来自千年后的健康常识,只能继续沿用他那套万金油式的借口。
他拿起那张纸,随意抖了抖,脸上露出那种标志性的、带着点惫懒和无所谓的笑容:
“先生果然眼力不凡。这些嘛,确实是孤自己瞎琢磨的,也有些是……嗯,梦里依稀记得的,或是从些杂七杂八的西域胡商那里听来的零碎话。”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刺眼的阳光,语气变得有些飘忽:“先生觉得不像医书里的,那就对了。医书是治已病,孤琢磨的这些,是想防未病。”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孙郎中身上,带着一种与其年龄不符的深沉:“先生你想,人若每日晨起,能以温和之水润泽经过一夜沉睡、已然干涸的脏腑,是否比骤然饮用凉水,或干脆不饮,要更利于气血生发?盐糖之物,固然是味之必需,然过犹不及,宫中膳食往往厚重,长久以往,是否易生痰湿、阻滞血脉?睡前热水泡脚,引气血下行,助阳入阴,是否比直接卧榻,更易安眠?”
他每问一句,孙郎中的眼神就亮一分。这些解释,虽然用词古怪,并未引经据典,但其内在的逻辑,细细思之,竟与医道中“调和阴阳”、“顺应自然”的根本法则隐隐相合!尤其是那“防未病”三字,更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他行医一生,见多了病人膏肓、无力回天的悲剧,深知预防的重要性!
“殿下……殿下所言……”孙郎中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他站起身,对着李承乾深深一揖,“虽言语直白,未循经典,然其中蕴含之理,细思之下,竟……竟暗合医道根本!老朽……老朽受教了!”
他看向李承乾的目光,彻底变了。不再是看待一个荒唐的太子,而是带着一种对于“同道之人”的惊讶与尊重。这位太子,绝非外界传闻那般简单!
李承乾笑了笑,扶起孙郎中:“先生言重了,不过是些粗浅想法。今日请先生来,一是印证,二是希望先生能留在东宫,帮孤打理这间静室。平日里,可按此思路,为东宫上下调理身体,防患于未然。所需药材、器物,尽管让赵节去办。”
他需要一个人,一个懂医理的人,来帮他实践和完善这些超越时代的养生理念,同时也为东宫,为他所在意的人(比如稚奴),建立一个初步的健康保障。
孙郎中几乎没有犹豫,立刻应承下来。能将自己毕生所学与这些新奇却有理的思路结合,专注于“防未病”,这对他而言,是前所未有的诱惑和挑战。
“老朽……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殿下所托!”
从这一天起,东宫的“医疗室”悄然运转起来。李承乾依旧在外面扮演着他的“荒唐”太子,斗蛐蛐,玩木工,但在东宫内部,一套融合了千年智慧与唐代医理的“养生经”,开始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这里的生活。
晨起的一盏温水,膳食的清淡调整,睡前的热水泡脚……这些细微的改变,起初并未引起外界注意。只有孙郎中和赵节等少数人知道,这位看似不着调的太子殿下,在关乎生命健康的事情上,有着何等超乎常人的、近乎执拗的认真与远见。
而这,或许也是他在那既定悲剧的命运面前,所做的,最无声也最坚韧的抗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