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门思过的三日，对李承乾而言，并非惩罚，反倒成了难得的清静。无需应对晨省，无需理会朝臣探寻的目光，他乐得窝在东宫，继续他那旁人看不懂的“闲散”日子。
只是，这“闲散”之中，总有些按捺不住的、属于千年后灵魂的躁动。尤其是在饮食上。
大唐的宫廷膳食，固然精美，烹羊宰牛，炮凤烹龙，极尽奢华之能事。但吃久了，难免觉得油腻、单调，调味也多是咸、鲜、甘（甜）、辛（辣）几种，缺乏更丰富的层次感。对于一个在梦境中见识过八大菜系、世界各地风味，甚至亲手煮过火锅、泡过方便面的灵魂来说，这贞观年的御膳，实在有些……辜负了“吃”这门艺术。
这日午后，思过期限已满，但李承乾依旧懒得出门。他歪在榻上，看着窗外日渐萧瑟的庭院，口中却不由自主地回味起梦中那酸甜可口的番茄炒蛋，以及清爽开胃的凉拌黄瓜。
番茄……黄瓜……
他心中一动。番茄此时尚未传入中国，但据他模糊的记忆，似乎西域或有其野生的小型变种，被称为“小金瓜”或“酸浆”，常被视为观赏或药用植物。而黄瓜，此时被称为“胡瓜”，因避讳后赵皇帝石勒（胡人）而改称黄瓜，倒是早已传入，只是吃法多是生食或腌制，少有他记忆中那种清脆爽口的凉拌。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春笋，冒了出来。
他唤来绿萼：“去，问问尚食局，有没有一种叫‘小金瓜’或者‘酸浆’的果子，红彤彤的，味道酸甜。若有，取些来。再取几条新鲜的黄瓜，还有鸡子（鸡蛋）、蒜、醋、盐、饴糖（白糖还未普及）……”
绿萼听得云里雾里，但殿下吩咐，她也不敢多问，连忙跑去传话。
尚食局接到东宫这般古怪的要求，虽感诧异，却也不敢怠慢。翻箱倒柜，还真在存放西域贡品和珍奇药材的库房里，找到了一些晒干保存的“小金瓜”，据说是前年西域某小国进贡的，因其味酸，少人问津，一直闲置。新鲜的黄瓜和鸡子等物倒是易得。
东西很快送到了东宫的小厨房。李承乾难得地亲自移驾，来到了这烟火气十足的地方。厨子、帮厨、烧火婢女们见到太子殿下亲临，吓得跪了一地。
“都起来，该干什么干什么。”李承乾摆摆手，目光在食材上扫过。那晒干的小金瓜个头很小，颜色暗红，他拿起一个闻了闻，有一股淡淡的、独特的酸甜气息，与记忆中的番茄相去甚远，但勉强可以一试。黄瓜倒是碧绿鲜嫩，看着就喜人。
他挽起袖子（在宫人惊骇的目光中），开始指挥。
“你，把这些小金瓜用温水泡发，尽量把果肉揉搓下来，滤掉籽和皮，弄成酱汁状。”
“你，把黄瓜洗净，不用去皮，用刀背拍裂，再切成小段。”
“你，取几个鸡子，磕在碗里，打散。”
“蒜呢？剥几瓣蒜，捣成泥。”
厨子们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太子殿下这是要做什么。拍黄瓜？鸡蛋打散？小金瓜弄成酱？这都是什么古怪做法？尤其是拍黄瓜，在他们看来，简直是糟蹋好东西，黄瓜就该切成整齐的薄片或细丝才显刀工啊！
但太子下令，无人敢违逆。厨房里顿时忙碌起来，只是气氛诡异，充满了疑惑与不安。
李承乾也不多解释，只在一旁看着，偶尔出声指点：“拍得再裂些，容易入味。”“蒜泥要细。”“火候控制好，油热了就把鸡蛋液倒进去，快速划散，嫩一点……”
很快，泡发的小金瓜被勉强弄成了一碗颜色暗红、质地粗糙的酱汁，带着明显的酸味。李承乾尝了尝，酸度足够，甜味欠缺，便让人加了些饴糖进去调和。然后指挥厨子起锅烧油，先将那碗“番茄酱”倒入锅中翻炒，熬煮出香味，再加入炒好的、金黄的鸡蛋块，快速拌匀，撒上一点盐。
一股从未在唐朝厨房出现过的、混合着酸甜气息的奇异香味，瞬间弥漫开来。厨子们使劲吸着鼻子，脸上满是惊奇。这味道……说不上难闻，甚至有点勾人食欲，但绝对陌生！
接着是凉拌黄瓜。拍好的黄瓜段放入陶盆，加入蒜泥、盐、醋（此时多是米醋），又淋上一点点珍贵的芝麻油（此时称胡麻油），搅拌均匀。
两道在千年后寻常无比的家常菜，在这贞观年间的大唐东宫厨房，以一种近乎“魔幻”的方式诞生了。
“好了，装盘。”李承乾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虽然食材受限，工艺粗糙，番茄酱更是山寨版，但大致模样和气味，已经有了几分意思。
当这两盘色泽鲜明（一盘红黄相间，一盘碧绿点缀着蒜白）、香气独特的菜肴被端到李承乾面前时，侍立一旁的绿萼和宫人们都瞪大了眼睛。
“殿下……这，这真的能吃吗？”绿萼看着那盘红彤彤、黏糊糊的“小金瓜炒鸡子”，以及那盘看起来像是被“殴打”过、还散发着刺鼻蒜酸气的黄瓜，小脸上写满了怀疑和抗拒。尤其是那凉拌黄瓜，酸味直冲鼻腔，让她下意识地皱了皱小鼻子。
李承乾瞥了她一眼，有心逗她，也不急着自己尝，反而用筷子夹起一大块沾满“番茄酱”的炒蛋，递到绿萼嘴边，命令道：“张嘴。”
绿萼吓得往后一缩，但看着太子殿下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只得苦着小脸，视死如归般地微微张开了嘴。
李承乾手腕一送，将那块酸甜的炒蛋塞进了她嘴里。
“唔！”绿萼下意识地咀嚼起来。初时是被动的，但很快，她的表情发生了变化。眼睛先是疑惑地眨了眨，随即慢慢睁大，脸上的抗拒变成了惊奇。那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味道！鸡蛋的嫩滑，配合着那酸中带甜、浓郁开胃的酱汁，竟然……异常和谐，甚至有点好吃？
“怎么样？”李承乾饶有兴致地问。
绿萼咽下口中的食物，舔了舔嘴唇，似乎还在回味，老实地回答：“殿下，味道……有点怪，但是……不难吃，酸酸甜甜的，还挺……开胃的。”
李承乾笑了，又夹起一筷子凉拌黄瓜，再次递过去：“再尝尝这个。”
有了前面的经验，绿萼这次胆大了些，顺从地吃下。黄瓜被拍裂后，充分吸收了蒜泥、醋和盐的混合汁水，入口清脆，酸爽开胃，蒜香浓郁，与平日里寡淡的生食黄瓜截然不同。只是那酸味和蒜味对她来说还是过于刺激，让她的小脸忍不住皱成了一团，含糊道：“这个……酸溜溜的，还有点冲……殿下，这真的能吃吗？”
看着她那副龇牙咧嘴又舍不得吐出来的可爱模样，李承乾哈哈大笑，心情莫名地愉悦起来。他收回筷子，自己尝了一口黄瓜，点了点头。虽然醋的品质和蒜的品种与后世不同，但这清爽酸辣的口感，已经足够唤醒他沉睡的味蕾记忆了。
“能吃，当然能吃。”他一边惬意地品尝着这跨越千年的味道，一边信口胡诌，对着绿萼和周围一脸好奇的宫人们说道：“不仅能吃，吃了还能……嗯，开胃健脾，消食解腻，延年益寿，长生不老！”
“长生不老？”绿萼和宫人们顿时惊呼出声，看向那两盘菜的眼神瞬间从怀疑变成了敬畏和渴望。太子殿下是得了神仙指点的人（腿疾不治自愈就是明证），他说能长生不老，那定然是仙家菜肴了！
李承乾看着他们那副深信不疑、恨不得立刻也尝一口仙肴的模样，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感慨。知识的壁垒，认知的差距，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没有吝啬，让人将剩下的菜肴分给厨房的宫人品尝。一时间，东宫小厨房内惊呼声、赞叹声、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这古怪的“仙家菜肴”，以其独特的味道，彻底征服了这些唐朝人的味蕾，也刷新了他们对“吃”的认知。
消息照例是瞒不住的。
很快，“太子殿下研制出仙家菜肴，食之可长生”的传言，再次从东宫流出，为李承乾那本就扑朔迷离的形象，又增添了一笔浓墨重彩的、亦真亦幻的传奇色彩。
而始作俑者李承乾，则坐在殿中，慢条斯理地吃完了大半盘“番茄炒蛋”和凉拌黄瓜，感受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在口中绽放，仿佛借此，与那个遥远得如同幻梦的未来，建立起了一丝微弱的、只有他自己能体会的联系。
这人间烟火，终究是抵挡不住的诱惑。既然暂时无法在朝堂上“肆意”，那在这小小的东宫厨房里，先满足一下口腹之欲，总不算过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