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庭中银杏尽染金黄。东宫内的气氛,却并未因这灿烂秋色而变得明朗。太子“顽劣不堪”、“气走魏征”的名声在外,连带着宫人们行走做事都愈发小心翼翼,生怕触了霉头。
然而,处于舆论漩涡中心的李承乾,却似乎将外界的风言风语全然屏蔽。他依旧保持着那份令人捉摸不透的“闲散”,只是这“闲散”之中,悄然多了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规律性的举动。
每日清晨,天色将明未明之时,他便起身,屏退左右,独自在内殿空旷处,依照着脑海中那跨越千年的记忆片段,缓慢而专注地比划着一套动作。
那并非任何已知的武术套路,也非道家导引术,动作舒缓圆融,似揽月,似托天,似弯弓,似回头瞻顾……若是被精通武艺或养生之人看见,或许能窥见其中蕴含的导引气血、舒展筋骨的奥妙,但在常人看来,只觉得姿态怪异,毫无凌厉之气,倒像是……伸懒腰打哈欠的放大延缓版。
这正是他记忆碎片中的“八段锦”。在千年梦境里,他知晓这是一种流传后世的养生功法,动作和缓,强调内在调理,尤其对疏通经络、强健筋骨有奇效,正适合他这“不宜剧烈运动”的腿疾之身。没有高深口诀,没有复杂心法,唯有这看似简单却暗合人体经络之妙的八个动作,恰好符合他目前“惫懒”且需要“静养”的状态。
除了这每日雷打不动的“八段锦”,他还多了一项“日常”——让贴身小婢绿萼给他揉腿。
起初,绿萼接到这个命令时,是既惶恐又茫然的。她只会些简单的捶背捏肩,何曾正经学过推拿之术?更何况对象是尊贵的太子殿下。
第一次上手时,她紧张得小手冰凉,生怕力道不对,弄疼了殿下。果然,她刚按照自己想象中“用力才能有效”的想法,在李承乾左腿旧伤周围使劲揉按了几下,就听到头顶传来太子殿下倒吸冷气的声音。
“嘶——轻点儿!”李承乾皱着眉,声音里却没有多少怒意,更多的是无奈,“你这丫头,当是搓衣服呢?这是肉,是筋骨,要的是透,不是狠。”
他忍着那酸胀痛麻交织的复杂感觉,亲自指导:“对,就这里,小腿肚往上,对……用指腹,对,慢慢揉开,感觉到那些硬结没有?对,就是这里,力道沉下去,但动作要缓,要柔……像化开冻住的猪油似的,懂不懂?”
绿萼听得似懂非懂,但殿下难得如此有耐心(虽然语气还是那般懒洋洋的),她便也壮着胆子,一点点按照指示去做。她发现,殿下似乎对腿上的筋络穴位颇为熟悉,总能精准地指出那些按上去格外酸胀的“点”。
日子便在这看似单调的“比划”和“揉按”中悄然流逝。李承乾依旧很少出席公开场合,对外的形象依旧是那个“称病静养”、不甚进取的太子。魏征事件的风波在李世民的有意弹压下,也渐渐平息,只是东宫门庭愈发冷落。
然而,变化却在不知不觉中发生。
最先察觉到不同的,是绿萼。她发现,殿下腿上的肌肉似乎不再像最初那般,时常紧绷僵硬,那些她按照殿下指点揉按的“硬结”,也似乎在一次次轻柔却持续的力道下,慢慢变得松软。而且,殿下似乎……走得稳了些?虽然依旧能看出左腿些许的不便,但那种刻意掩饰的僵硬感,以及偶尔因刺痛而微不可察的停顿,似乎减少了。
她不敢声张,只是更加用心地按照李承乾教导的方法,每日为他按摩。
接着注意到变化的,是李承乾自己。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左腿那种沉滞、酸胀的感觉在减轻,气血运行似乎通畅了许多。以往站立稍久或天气转凉时必然出现的隐痛,如今发作的频率和程度都明显下降。更让他惊喜的是,他对左腿的控制力在增强。
半个月后的一个午后,秋阳暖融。李承乾心血来潮,没有乘坐步辇,也没有让人搀扶,而是独自一人,从崇文殿慢慢走向不远处的花园凉亭。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得沉稳,仔细感受着左腿承重和发力的细微变化。初时还有些小心翼翼,几步之后,信心渐增,步伐也略微加快。
一步,两步,十步……五十步……
侍奉在后的内侍和宫人们,起初并未在意,只当殿下又是随意散步。但随着太子殿下越走越远,步伐虽缓却异常平稳,他们才渐渐瞪大了眼睛,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殿下……殿下竟然独自走了这么远?!而且看起来,左腿似乎……没那么跛了?!
李承乾没有理会身后的惊诧目光,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这种久违的、对自身身体掌控力回归的喜悦中。他默默数着步数,直到走到凉亭下,恰好一百步。
他停下脚步,微微喘息,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脸上却浮现出一抹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意。一百步,对于常人而言微不足道,但对于一个被腿疾困扰多年、曾被预言“好不利索”的人来说,这无异于一个里程碑式的进步。
他没有声张,在凉亭中稍坐片刻后,便又如常般慢步走了回去。但东宫太子能独自缓行百步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
消息很快传到了太医署。当初为李承乾诊治腿伤的太医令闻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子殿下的骨伤他是清楚的,虽已愈合,但经络受损,气血不畅,留下隐患是必然,所谓“调养”也不过是尽量维持,减缓恶化,何来“好转”乃至“行走百步”之理?
他立刻请示陛下,要求为太子复诊。
李世民对此也十分重视,即刻准允。
于是,太医令带着几分疑虑和探究,再次来到了东宫。
诊脉,察舌,询问近况……一切如常。但当太医令仔细检查李承乾的左腿,按压旧伤周围的肌肉和筋络时,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脸上的惊愕之色也越来越浓。
这……这绝不可能!
肌肉丰盈有力,不再枯瘦僵硬!筋络虽仍有少许阻滞,但气血通行之顺畅,远胜从前!这哪里是一个旧伤缠身、日渐萎靡之人该有的状态?这分明是……是生机焕发,陈疴渐去之象!
“殿下……您……您近日可是服用了什么奇特的方药?或是……得了哪位隐士高人的秘传疗法?”太医令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震惊。
李承乾半倚在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闻言懒懒地抬了抬眼皮,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讨论今天天气不错:
“奇特的方药?没有啊,还不是你们太医署开的那些温补汤剂,苦得很,孤都偷偷倒掉大半。”他顿了顿,仿佛才想起什么似的,“哦,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近日觉得身子沉,懒得动,每日早上起来随意伸伸胳膊动动腿,比划几下,再让那小宫婢随便揉揉腿,活络一下气血罢了。怎么?太医令,孤这腿……是更糟了?”
他脸上适时地露出一点“担忧”。
“随意比划?揉揉腿?”太医令喃喃重复着,看着李承乾那副浑不在意的“懒散”模样,再结合这实实在在、绝难作伪的身体好转迹象,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却又似乎是唯一解释的结论浮上心头。
他后退一步,整理衣冠,向着李承乾深深一揖,语气中充满了不可思议与几分惭愧:
“殿下洪福!老臣……老臣实在惭愧!殿下这腿疾,并非药物之功,竟是……竟是不治自愈之象!想必是殿下近日心境平和,静养得法,加之那‘随意比划’与揉按暗合了导引之术,无意中疏通了经络,调和了气血,方有此奇效!此乃天佑殿下,天佑大唐啊!”
“不治自愈?”李承乾挑了挑眉,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欣喜”,“原来如此。看来,这懒人,也有懒人的福气和方法。”
他垂下眼睑,掩去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了然与嘲讽。
哪有什么天佑,哪有什么不治自愈。
不过是跨越千年的智慧,披着“懒人”的外衣,在这贞观年间的宫廷里,悄然绽放的一朵小花而已。
而这“不治自愈”的奇迹,将会成为他另一层绝佳的保护色,也让他在未来,能拥有更多“随心而为”的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