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退下后,崇文殿内陷入了更深沉的寂静。只有烛火不安地跃动,仿佛感应到了主人身上那不同寻常的气息。
李承乾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窗外的梆子声再次响起,敲了四更。那悠长而带着寒意的声响,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稍稍拉回。
他需要确认。
确认这一切不是濒死前的幻觉,确认他真的回到了这个时间节点,确认这具身体,这个身份,都是真实不虚的。
他步履有些僵硬地走向殿内西侧。那里立着一面等人高的铜镜,镜身雕着繁复的鸾凤和鸣纹样,是去年他生辰时,母后长孙氏特意命尚方监打造的。
站在镜前,昏黄的镜面映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镜中人,身着杏黄色太子常服,头戴远游三梁冠,面容尚存少年人的圆润,下颌的线条却已初显锐利。眉毛浓黑,眼睛很大,只是此刻那双眼里,没有了往日或努力伪装的沉稳、或偶尔流露的怯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一种仿佛看尽了世事变迁的苍凉。
李承乾抬起手,指尖轻轻触上冰凉的镜面,沿着镜中影像的轮廓缓缓移动。
这张脸,是如此的年轻,充满了生机与可能性。可藏在这张脸后面的灵魂呢?
他看到了黔州陋室里,那个形容枯槁、咳血不止的自己;看到了在千年时光长河中随波逐流、目睹无数文明兴起又湮灭的旁观者;看到了高铁车窗上倒映出的、属于另一个时代的陌生面孔……
无数个“我”在刹那间重叠,又在下一秒碎裂,最终定格在这张十五岁的、属于大唐太子李承乾的脸上。
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倦意,是千年岁月无声刻下的痕迹,与这具年轻的身体形成了诡异而尖锐的对比。
“这不是梦……”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沙哑。
为了印证这个想法,他做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动作——抬起右手,用指甲在左手的手背上,狠狠一掐。
尖锐的痛感瞬间传来,皮肤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红痕。
疼。
如此真实,如此鲜活。
不是梦。
他真的回来了。回到了贞观八年,回到了这一切悲剧尚未发生,或者说,正在悄然酝酿的起点。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下移动,落在了自己的左腿上。隔着衣料,他似乎都能感受到去年冬猎时,那场意外坠马留下的旧伤。当时只是骨裂,太医精心调养了数月,表面看似痊愈,但每逢阴雨天气,或是站立过久,总会隐隐作痛,行走时也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轻微的不协调。
这处旧疾,曾是他内心深处最大的自卑和恐惧之源。他总觉得,父皇看向他腿脚时那不易察觉的皱眉,以及转而更加宠爱行动敏捷、才华外露的青雀,都与这腿伤有关。
他下意识地伸手,隔着柔软的丝绸裤料,触摸到了左腿小腿骨上那处略有些凸起、与周围骨骼触感稍异的旧伤。
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的心猛地一沉。
这具身体,这条命,真的要重活一次了。
不是史书上那寥寥几笔、注定失败的废太子,而是他,这个承载了千年记忆的、全新的李承乾。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既定命运的愤怒与不甘,有对未来的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对自己这失而复得的生命负责的责任感。
他不能再像梦中那样,浑浑噩噩,被恐惧和嫉妒支配,最终走向自我毁灭的深渊。
既然老天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还附赠了一份跨越千年的“剧透”,那他绝不能辜负。
“重活一次……”他对着镜中的自己,嘴角扯出一个近乎苦涩的弧度,“岂能再活成那般窝囊模样?”
镜中的少年,眼神渐渐发生了变化。那深藏的疲惫依旧存在,但疲惫之下,开始有某种东西在凝聚,在苏醒。那是一种冷静的、近乎冷酷的决断力,是历经沧桑后对世事人情的洞彻,是抛却了无谓执着后的……自由。
他知道历史的走向,知道很多人的命运,知道未来千年的大致脉络。这些知识,是诅咒,也是最大的依仗。
他不必再惧怕李泰的威胁,不必再担忧父皇的喜恶,不必再被魏征的谏言吓得战战兢兢。因为这一切,在千年尺度下,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他甚至知道,此刻看似强盛无匹的大唐,内部也潜藏着危机,未来更将面临安史之乱那样的浩劫。
但这些,都不是他现在需要立刻去操心,或者说,不是他需要以“太子”的身份去正面硬撼的。
他现在首要的任务,是“活下去”。不是作为太子活下去,而是作为李承乾,这个人,活下去。并且,要活得痛快,活得肆意,活出他自己的想法。
“老头子,”他看着镜中影像,仿佛透过它看到了那个威严的、此刻正在寝宫中安睡的大唐天子,“你想让我当个合格的储君,我却只想当个明白的‘闲人’。”
“还有青雀,我的好弟弟……”他眼神微冷,“那个位置,你那么想要,我……送你又何妨?只是,希望你能接得住。”
他缓缓放下触摸左腿的手,那处旧伤似乎也不再是无法释怀的耻辱标记,而仅仅是一处伤疤,一段过去的记忆而已。
他转过身,不再看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走到窗边,天际已经泛起了一丝极淡的鱼肚白,黎明将至。
贞观八年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对于整个大唐而言,这或许只是平凡的一天。
但对于李承乾而言,这是他挣脱命运枷锁的第一步。
稚嫩的身躯里,那颗属于千年老魂的心脏,沉稳而有力地跳动着。他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感觉胸腔中那股积郁了太久太久的浊气,似乎也随着这口气,缓缓吐出。
路还长,戏,也才刚刚开幕。
他整理了一下略微有些褶皱的衣袍,脸上恢复了一种近乎淡漠的平静,对着殿外朗声道:
“来人,更衣。另外……去膳房看看,有什么新巧的吃食,给孤弄些来。”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内侍从未听过的、不容置疑的镇定与疏离。
那个会因为一点小事就惶恐不安的太子,似乎真的随着昨夜那场无人知晓的千年大梦,一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