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北上第五日,抚州城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春雾中。
“奇味轩”后院灶间的灯火,寅时三刻便已亮起。三口大锅同时开火,新雇的两名妇人李婶和王嫂,在刘二狗的指点下,已经能较为熟练地翻炒底料,空气里辛香更浓,却也透着一股迫在眉睫的忙碌。
墨昭披了件外衣,站在廊下,看着晨雾中朦胧的院落和灶间窗口透出的火光,神色沉静,眼下却有淡淡的青影。昨夜她又收到夜枭密报,简短四字:“北线已通,货畅其流。” 这是兄长那边传来的暗语,意味着通过陈四海那条线运送的首批“麻辣粉”,已顺利抵达雁门关附近,并开始“流通”。这是好消息,但她也知,这意味着她与兄长的“暗通款曲”,风险又增一分。
阿夜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侧,递过一碗温热的姜茶:“昨夜没睡好?”
墨昭接过,抿了一口,辛辣的暖意驱散了些许晨雾的寒凉。“还好。只是新坊选址那边,周掌柜说有两处地皮的主家突然反悔,要价提高了三成,且需现银一次付清,态度强硬。我让周掌柜暂且搁置,另寻他处。” 她顿了顿,看向阿夜,“你觉得,是巧合,还是有人作梗?”
阿夜目光投向雾霭沉沉的巷口,声音平静:“聂锋查了,那两处地皮,名义上的主家虽是本地乡绅,但背后与城西‘永利钱庄’有牵连。‘永利钱庄’的东家,姓胡,是抚州同知胡大人的远房堂弟。而胡同知,是二皇子慕容辰生母、已故端嫔的娘家表亲。虽关系不算密切,但未必没有通过气。”
墨昭眼神一凝:“林相的手,伸得真长。连抚州同知的亲戚都动用了。是想阻我扩建作坊,断我财路,还是……想借此试探,逼我动用背后力量,或向沈砚求援?”
“或许兼而有之。” 阿夜道,“地皮是小事,另寻便是,城外可选之处不少。关键在于,他们已开始注意我们扩张的动向。沈砚北上,我们动作频频,难免引人注目。林相在京中未必能直接把手伸到抚州细节,但他下面的人,或想讨好他的人,自会‘揣摩上意’,寻衅滋事。黑虎帮近日的异动,恐也与此有关。”
正说着,前店方向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周掌柜略带焦急的声音:“昭姑娘!昭姑娘可在?”
墨昭与阿夜对视一眼,转身走向前店。只见周掌柜带着一个满脸惊慌、身上沾着泥点的小伙计站在柜台旁,那小伙计是负责每日清早去城西菜市采购新鲜蔬菜的。
“周掌柜,何事惊慌?” 墨昭问。
“姑娘,不好了!” 那小伙计带着哭腔道,“小的今早照常去西市采买,刚挑好菜,还没付钱,就来了一伙人,说是……说是‘市令司’衙门的,说咱们‘奇味轩’用的辣椒、花椒来路不明,恐是私贩的禁物,要查封咱们铺子,带走掌柜问话!还……还把咱们订好的菜都给掀了!周掌柜让我赶紧从后门溜回来报信!”
市令司?掌管市场治安、稽查走私的衙门?墨昭眸光骤冷。辣椒花椒虽是舶来品,但在抚州这等商贸大城,只要正常报关纳税,便可合法买卖。沈记供货渠道一向稳妥,绝无私贩之事。这分明是借故生事!
“来的是何人?可有公文?” 阿夜沉声问。
“为首的是个穿着青绸衫的师爷模样的人,带着七八个挎刀的差役,凶神恶煞的。公文……小的没看清,他们一亮身份就动手了。” 小伙计心有余悸。
周掌柜急道:“姑娘,这可如何是好?若是市令司的人真上门,咱们生意还做不做了?要不要……赶紧去沈记总号求援?或者,找找胡大人……” 他显然也听说了地皮受阻与胡同知的关联。
墨昭抬手止住他的话头,神色已恢复平静:“不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周掌柜,你带上铺子的进货账册、与沈记的供货契书、以及近期的税单,去前店候着。若市令司的人真来,便请他们进店,依礼接待,出示文书,据理力争。记住,我们是合法经营,货真价实,不怕查。”
“可是姑娘,那些人若是不讲理……” 周掌柜忧心忡忡。
“在抚州地界,光天化日,市令司的人再跋扈,也不敢毫无凭据便封店拿人。他们不过是借故施压,吓阻我们。” 墨昭冷静分析,“你只需咬定两点:一,货品来源合法,有沈记契书为证;二,铺子依法纳税,账目清晰。他们若无实证,便不敢妄动。若敢用强……” 她顿了顿,看向阿夜。
阿夜微微颔首:“聂锋。”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院墙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咳嗽,随即,一个粗嘎的声音在墙外响起:“墨姑娘放心,对面茶馆新来了个说书先生,讲《包公案》讲得正起劲,弟兄们都爱听。铺子前头,热闹着呢。”
这是聂锋手下之人的暗语,表示他们已在前店附近布置了人手,若市令司的人敢用强,便会制造“意外”或“围观”,将事情闹大,令对方投鼠忌器。
墨昭心下稍安,对周掌柜道:“去吧,照常营业。该卖货卖货,该接待接待。我稍后便来。”
周掌柜见她如此镇定,也强自稳了稳心神,带着小伙计往前店去了。
“看来,他们等不及沈砚离开,便动手了。” 墨昭看向阿夜,眼中寒意凝聚,“地皮是敲打,市令司是明枪。下一步,或许就是黑虎帮的‘暗箭’了。林相这是想逼我们自乱阵脚,或向沈砚背后的势力求援,从而暴露更多底细。”
“或许,他们更想逼出‘阿夜’。” 阿夜声音低沉,目光掠过院墙,仿佛能看见那些隐藏在雾霭与市井中的眼睛,“一个来历不明、却能让地头蛇‘刘有财’吃瘪,能让沈砚以礼相待,能让墨姑娘如此倚重的男子,才是他们最想弄清楚的存在。”
墨昭心下一凛。不错,阿夜才是她身边最大的“变数”,也是最容易引来猜疑和探究的所在。林相的人或许还未能将“阿夜”与“瑞王君夜玄”联系起来,但必定已对他起了疑心,想试探其深浅。
“那便让他们试探。” 墨昭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只是,希望他们付得起试探的代价。阿夜,你的腿,今日感觉如何?”
阿夜活动了一下脚踝,淡淡道:“无碍寻常行走。内力恢复近四成,应付些宵小,够了。”
“好。” 墨昭点头,“今日,你便在前店雅室看书。若市令司的人来,你不必出面。但若黑虎帮的人,或别的什么‘意外’上门……” 她没说完,但意思明确。
“我明白。” 阿夜应道,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锐芒。沉寂许久,有些爪牙,也该磨一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