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 一场淅淅沥沥的甘霖过后,冻了一冬的土地彻底酥软,泥土的芬芳混着青草的气息,弥散在桃花村的每个角落。布谷鸟“咕咕”的叫声,从晨雾未散的林间传来,一声声,清脆而悠长,催促着农人“布谷——布谷——”
沉睡的田野苏醒了。
天蒙蒙亮,村子东头的打谷场上就聚满了人。老把式们蹲在石磙旁,用粗粝的手指捻着湿润的泥土,眯眼看了看天色,又捏碎一块土坷垃,仔细端详着成色。“嗯,墒情正好,能下地了!” 王老伯拍掉手上的土,声音洪亮,带着一年劳作开始的笃定。
汉子们扛着磨得锃亮的犁耙,赶着喂得膘肥体壮的黄牛,三三两两走向自家的田地。女人们背着竹篓,里面装着浸泡好的谷种、豆种,还有用草木灰拌过的、准备点种的瓜菜种子。孩子们在田埂上追逐嬉闹,惊起在湿地里觅食的白鹭,扑棱棱飞向远天。
墨昭也换上了一身最旧的粗布衣裳,用布巾包了头发,背着个精巧的、她自己用细藤条编的小背篓,里面放着几样她从镇上铁匠铺定制的小物件——一副改良过的、更省力的单手小锄头,几个带有深度标记的点种木模,还有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着的、颜色各异的种子。这是她年前托沈砚从外地寻来的,据说收成更好,或能抗虫抗旱。
她没去动王家的地——那几亩薄田,王大河和王婶天不亮就去忙活了。她去的是村后自家开出的那半亩“试验田”。这地原是块贫瘠的坡地,碎石多,土质薄,往年种啥都不旺相,被她用去年秋冬积的肥、烧的草木灰细细改良过一冬,又趁着化冻深翻了两遍,如今看起来,黑黝黝、松软软的,竟有了几分肥田的模样。
阿夜也跟了来。他腿脚利索了许多,已能不用拐杖慢慢行走,只是不能久站或用力。他换上了和王大河差不多的短褂,裤腿挽到小腿,露出苍白但已有了些线条的脚踝。他没下地,只是坐在田埂边一块干净的大石头上,手里拿着本从沈砚那儿借来的、讲述各地物产的杂书,但目光却更多落在田间那个躬身忙碌的身影上。
墨昭先没急着播种。她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在指尖捻开,仔细感受湿度、颗粒和肥力。又用小锄头在不同位置挖了几个小坑,查看土层深浅和墒情是否均匀。动作专业而沉静,不像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秀,倒像个摆弄了一辈子土地的老农。
“这地,养得不错。” 阿夜的声音从田埂上传来,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还成。” 墨昭头也不抬,用小锄头在规整好的畦垄上,按着一定间距,挖出深浅一致的小坑,“底肥足,今年雨水也匀,只要种子争气,收成应该差不了。” 她将那些外地来的种子,按特性分别点进不同的坑里,覆上薄土,再用脚轻轻压实。每做完一畦,就在地头插上一块削好的木牌,上面用炭条简单标记着种子名称和播种日期。
阿夜看着她一丝不苟的动作,那些奇形怪状的木模,还有地头那些像是军中沙盘标记般的木牌,眸色深了深。这女子,懂医术,通庖厨,会经营,如今连农事也如此熟稔精细,条理分明。她身上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本事?那些本事,又是在怎样的环境里磨砺出来的?
“看什么?” 墨昭直起腰,擦了擦额角的细汗,瞥见他的目光。
“看你种地。” 阿夜收回视线,翻了一页书,语气平淡,“倒比许多老把式还讲究。”
“种地也是学问。” 墨昭走到田埂边,就着木桶里的清水洗了洗手,“看天,看地,看种子,看节气。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糊弄土地,土地就糊弄你的肚皮。” 她说得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阿夜默然。是啊,糊弄土地,就糊弄肚皮。那糊弄人心、糊弄江山呢?是否也会有反噬的一天?他抬眼,望向远处绵延的青山,目光悠远。
“阿夜哥哥!昭姐姐!” 清脆的童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是狗娃和他几个小伙伴,挎着小篮子,赤着脚跑过来,篮子里装着刚挖的、还带着泥的荠菜、马兰头。“俺娘让送来的!说昭姐姐爱吃这个!”
墨昭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接过篮子:“代我谢谢你娘。晚上来拿酱菜,新出的酸辣味,下饭。”
孩子们欢呼一声,又呼啦啦跑开了,田埂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小脚印。
日头渐渐升高,金色的阳光洒满田野。墨昭的试验田已播种完毕,一行行,一列列,整齐得像列队的士兵。她直起有些酸痛的腰,望着自己的“作品”,眼底有光。这是希望,是立足于这个时代的、最扎实的根基。手中有粮,心中不慌。无论未来有多少风雨,至少,要让自己和身边的人,不必为了一口吃食仰人鼻息。
“歇会儿,喝口水。” 阿夜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水囊。
墨昭接过,仰头喝了几口。清水带着一丝竹筒的甘冽,沁人心脾。她看向阿夜,他额角也有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是走过来时累的,还是……晒太阳晒的?
“腿怎么样?” 她问。
“无碍。” 阿夜简短答道,目光落在她沾了泥点的手上,“你的手……”
墨昭抬手看了看,不在意地笑笑:“没事,洗洗就好。庄稼人,哪有不沾泥的。” 她顿了顿,看向远处热火朝天的田野,和王大河夫妇挥汗如雨的身影,轻声道,“其实,这样挺好。春种,夏耘,秋收,冬藏。跟着节气走,踏踏实实的。虽然累,但心里踏实。”
阿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是啊,踏实。不必算计人心,不必担忧明枪暗箭,只需顺应天时,付出汗水,就能期待收获。这种简单而直接的因果关系,于他而言,陌生又遥远,却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心安的吸引力。
“你似乎……很习惯这种日子。” 他缓缓道。
墨昭沉默片刻,弯腰掬起一捧湿润的泥土,任由它们从指缝间簌簌落下。“活着,总要有个扎根的地方。这里,有肯收留我的人,有我能做的事,有……看得见的明天。”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看向阿夜,目光清澈而坚定,“这就是我的根。谁想拔了它,我就跟谁拼命。”
她说得平静,甚至带着点笑意,但阿夜听出了那平静下的凛然与决绝。他心中微动。她的“根”在这里,那他的“根”呢?早已在血与火、背叛与阴谋中,化为焦土。或许,他也可以试着,在这里……长出新的根须?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快得他自己都未曾捕捉清晰。